阮玲珑将须清寻来时候,他认命一般躺回了榻上,整个人像是霜打的茄子病怏怏的,他还顺手将窗前的帘幔拉起,瞧着脸色不大好。
阮玲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又睡着了,对须清轻声道:“方才他还跟我说能看清了,应是宋澜的治病之法奏效了,五感渐渐恢复了。”
须清站在榻前,伸手为温千楼把脉,他不喜欢别人触碰自己,便将手缩回蚕丝被中,背对着二人。
“……”
阮玲珑摸不着头脑,前些时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闹起别扭了。
须清已探了七八分,“那个方子再吃个一月,五感恢复的便和从前差不多,就是身子还需仔细调理个三年五载,若不然……”大罗神仙都难救。
须清将阮玲珑请到了殿外说话,“督公他……如今不能再唤他督公了,应叫公子了,帝姬,公子他五感才恢复,现在身体连寻常人都不如,还有那一头白发,发生在谁的身上怕是都难以接受,更何况他曾经是大兖叱咤风云的掌舵者。”
阮玲珑转身看向殿内他落寞的被引。
是啊!他是抱着必死决心来帮自己的,权力地位金钱,还有他一身的武艺,都是他值得骄傲的地方,现在都化为乌有,这种事发生在谁的身上,都如灭顶之灾,他不吭声不代表心中不难过。
“我记下了,他为我舍命如此,我定会照看好他的。”
须清应了一声,转身离去回太医署。
阮玲珑放缓脚步入了长生殿,美人榻上的软垫边沿陷了下去,背对着阮玲珑的温千楼睁开了眼,缄默不语,阮玲珑抬手将他鬓角的白发理到耳后,自是看到了他也是睁着眼。
阮玲珑用胳膊撑着上身向温千楼靠近了几分,也不知自己说话能不能听到,在他耳旁说道:“我知晓你心中难过,但人生总要往前看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温千楼缩在蚕丝被中的手还是不由得攥紧,眼神光渐渐黯淡,不由得自嘲。
陪着我吗?是如何陪伴?自己哪能与那些才子相提并论,他们各个都是青年才俊,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比我强百倍,自己也已是双十又五的年纪了……
他越是寻思,心中一股悲凉涌上心头,叫他难受的喘不过气来。
温千楼不明白,若是自己死在与西落尔的决斗中,至少还能在她的心中留一下更好的印象,哪怕往后的岁月中,她还能想起自己这个人,便足够了,总好过自己像个行尸走肉,只能躺在床榻上要人伺候。
温千楼许久回应,声音沙哑,轻声道:“不必了,还请帝姬让我出宫修养吧!寻一处偏僻的园子,那里养病好。”
阮玲珑勾起嘴角满是欢喜,“好,那就都听你的。”
温千楼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看吧!自己不过就是提了一下,她便迫不及待要将自己送出宫。
温千楼合上了眼,深呼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下,已没了年少时的勇气,他不敢当面去问她,为何不喜欢自己,还非要救他。
他最终觉着,这就是个利用人心的报应。
阮玲珑吩咐内侍将他搬到殿内的床榻上,温千楼坐起身来,雪白的长发散落在身后,他轻声道:“帝姬,我我不太舒服,麻烦你唤人去请一下须清来。”
“好。”
温千楼伸出手臂勉强钩住内侍的脖子,被人横抱坐在轮椅上推入殿内,他只求自己能在阮玲珑的面前,还能留有一丝颜面。
温千楼坐在轮椅上,自己尝试着推动它,转动着轮椅轱辘的边沿,终于“走”到了长生殿的门口,殿外已是另一幅天地,春已过将迎夏,远处花坛上的花还是一个个花苞含苞待放,绿荫满园,暖融融的阳光晒在身上,他却感觉无比冰冷。
一直在园中洒扫的宫娥,抬头瞧见满头银发的温千楼,先是微微惊讶,纷纷躲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看吧!温千楼,如今人人都嫌弃你,她不过是嘴上说着好听的话骗你的罢了。”
一只蝴蝶从远处飞来,温千楼伸出手,它便停留在温千楼的指尖,风一吹,它又煽动翅膀朝着花坛的方向飞去。
阮玲珑同远处的侍从说完话,招着手朝温千楼的走来。
温千楼微微眯起眼打量着她,人比花娇,不愧是大邺第一的乐嘉帝姬,她像是海中以歌声诱人的鲛人,脸上的稚气褪去,眉眼长开,更胜从前。
阮玲珑推着轮椅,将温千楼带到了殿内,用帕子擦了擦他额头的细汗,仔细叮嘱道:“你若是想晒太阳,等日头过来,现在太阳有些毒辣,再中暑了怎么办。”
温千楼像是做了错事被当场揭穿的孩子,他垂下脑袋,淡淡应了一声:“我知晓了。”
须清听闻公子身体不舒服,是跑过来的,进了殿内看到坐在轮椅上的温千楼,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公子又出事了,喘着粗气询问道:“公子,身体哪里不舒服啊?”
“哪里都不舒服,须清,帮我收拾行囊吧!”他抬头看了一眼长生殿内的东西,也没什么东西是属于自己的。
他从大兖来时,轻车简从,带来的只有几十名死士,还有自己的几位属下,京都内的那座大宅院,就是自己送给她迟来的府邸,当初成婚,连个像样的府邸都未曾准备。
关于阮玲珑的每一件事,他都在后悔。
须清瞧着阮玲珑的手式,当即心领神会,“公子收拾行囊去哪里?”
“哪里都行。”他只想远离阮玲珑,逃离她的世界。
须清朝着殿内走去,“好,须清都听公子的。”
阮玲珑也没想到,温千楼竟如此敏感,眼下的打击确实大啊!
*
关于温公子的传闻,从皇宫传到了整个京都,都说乐嘉帝姬是个薄情的,将曾经的结发夫君给撵出了皇宫,都说是要为了迎接新驸马。
阮玲珑批阅着坐着却如坐针毡,也不知是哪个黑心的在编排自己,皇宫是他温千楼自己要出去的,再说了自己也给他寻了一个安静修养的地方,京都城内的皇家别院,冬暖夏凉山清水秀的,那地方自打修建起来,他们阮家的人还没去过呢!
怎么连新驸马都给她安排上了,她是帝姬本人,关于驸马的事,她父皇都不曾提起。
茶楼内的说书人惊堂板一拍,唾沫星直飞。
“你们可知那位英年便生白发的温公子吗?他本是大兖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偏生喜欢上了咱们大邺的乐嘉帝姬,为爱千里奔赴,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让大兖写下盟约,又将阮拓那狗贼拉下了台,怒杀西漠皇室三殿下,乃千秋之功,一石三鸟,才让大邺不被灭国。”
茶客磕着瓜子,询问道:“也不知这位温公子是何模样?传闻他三头六臂,凶面獠牙的,到底是何模样啊?”
那说书人也是有两把刷子,见众人十分好奇,“那各位看官,再打赏些东西,我这里啊!还有他的画像呢!”
“真的?”
说书人从怀中取出一掌宽的画卷,“就在此,看各位的诚意了。”
小书童端着锣在茶客中走了一圈,待回来时,少说也有十两碎银,说书人站起身将画卷展开,只见画中是两个男子,身体高挑,黑发执扇风度翩翩,另一个白发手握软剑英姿勃发,面向阴柔难辨雌雄,狭长的凤眸带着几分狡黠,嘴角微勾,面相却是善的。
茶客眼睛都看直了,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先前听闻京都皇宫附近的人,见过这位温驸马,是夸赞他好看,但看画上的,与他们说的也不太像啊!
“这……这可是真的?”
说书人信誓旦旦道:“真的不能再真了。”
茶客惋惜道:“当真是可惜,那乐嘉帝姬是不是眼光不行,这般好看的儿郎不要,难不成那新驸马更好看?”
*
阮玲珑受流言蜚语所困,夜不能寐,入夜满脑子都是那些传闻,再想到温千楼更是辗转反侧,时兰听帝姬叹气的声音,端着烛台入了殿内。
“帝姬,莫要寻思那些了,方才皇后娘娘来过,叮嘱属下要好生照料您,好好歇息,明日还要寻太傅学礼仪的,再过几日太子殿下便退位了,届时册封大典那日,少不得忙活一阵。”
阮玲珑合上了眼,“知晓了,你也早些歇息。”
时兰蹑手蹑脚退出寝殿,睡在了外间的硬榻上,也想起了温公子走时说的话,他已不是大兖的督公,不能给他们再谋前程,叫他们各寻出路,当初要不是督公从牙婆手中救了自己,现在自己还不知在何处受苦,时兰索性选了跟在帝姬身侧。
*
一阵阵琴声自温千楼指尖流出,他身形单薄坐在轮椅上,长发在晚风中微扬,神色淡淡看不出悲喜,亭中孤灯一盏,飞蛾旋绕在灯罩之外,一下又一下撞向眼前触不可及的灯芯不知倦。
须清看着失魂落魄的公子,只怕心里比那黄连还苦。
一曲毕,他双手轻轻按住琴弦收了音,望着漫天星辰出神。
良久,他开口询问道:“听闻乐嘉帝姬要取代太子入东宫,可是真的?”
“回公子确有此事,钦天监都算了日子,就在四月廿四小满那日,寓意能风调雨顺。”
温千楼将琴竖放在角落,神色落寞。
她大抵是不喜欢自己了,也不会再需要自己了。
他淡淡道:“我知晓了,送我回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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