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谁安眠谁梦魇

好不容易把膳食问题解决之后,就不得不面临一个更严峻的问题:萧徽她到底睡哪?

她自己给出的答案是睡椅子上,其实也不冷,多垫几件衣物就行了,容成青多出来的衣服有的是,只要不挑那些极其名贵的就好。

容成青却不同意,说夜深露重怕寒气入体。

“那这里就一张床,我不睡这儿睡哪?”萧徽头也没抬地继续铺椅子。

谁料容成青却义正言辞地说:“你可以睡在塌上,我睡椅子。”

萧徽没听,拿了件水青绸缎长衫就往椅子上放,“一国之君睡在椅子上,皇上可别说笑,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那……”容成青见状就要另做打算,却被萧徽拦住。

不用提她也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起睡更是别想了,莫不要说我们如今并无实在名分;皇上,就算召令下了,也只是有名无实。”

谁知容成青竟不愿轻易放弃这项提议,还在试图劝她,“其实说一起睡对我们的计划也有好处,明日里太后的人来,倘若见我们这样生分,怕是要露馅。”他当然在扯谎,太后怎么敢在明面上对他发难。

执意要睡在一起不过是他担心会凉到萧徽的身子,想到这里他又补上一句:“你放心好了,我绝无逾矩之意,我……我愿起誓。”上一世萧徽还是小叔的王妃,现在短短几月二人就变成了如今这般关系,他脸上生出几分燥热,萧徽此时也不知他心中的弯弯绕绕,一味只为二人的计划着想,这红潮在她看来,却是他病得更深的佐证。

因此那就更不能让容成青睡椅子,本来可能这燥热留一晚发发汗也就好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加重。

容成青这厢兀自说了半天,那厢萧徽自顾自铺好椅子可是都要入睡了,半点没搭理他。

二人之间肯定要有一个人妥协,目前来看无疑就是已经头脑晕眩四肢绵软只能在床榻上闭目养神的容成青。

沉默片刻,害怕萧徽已经睡着了不敢吵醒但是又实在忧心的容成青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要叫述怀去给你拿床被子?”

“太后明天一大早也许就会把郑小姐带来,皇上再不睡就睁眼到天明吧。”萧徽说着批判他的话,语气却很温柔。

容成青听了这话忙不迭闭上眼睛,偏偏却又要轻轻补一句:“汤圆很好吃……谢谢你。”

萧徽只轻轻柔柔地应了一声。

她的身体被整块丝绢外衣包裹住,脸庞蹭到那滑腻的触感,整个人随梦境一同下坠,祥和又安宁,多么希望现在拥有的此刻就是永远。

离永远结束,还有四个时辰。

丑时,深夜,孝安宫内,太后正与容成忻同虞师练密谋。

今日没能如太后所愿将郑南仙直接塞进宣政殿,她倒也没太过挫败,毕竟容成青心思缜密,此事不可急于求成。

虞师练说道:“南音阁那处有大小姐掌管着,倒替您省些心思。只是最近另有西南客商进宁陵大批兜售奇珍异宝,恐怕对城中的生意有损。”

“叫人搅和乱了就成,这点小事还用得着我们在这儿殷殷得挂心?交给南仙,她要是办不好,你就多加点人,我看她连这种小事也不一定就办得成。”太后拿过桌上茶杯,抿了一口。

虞师练应下。

太后又向容成忻说:“京畿的王府私兵还是八千吗?再统查一遍罢。然后南音阁能提供的还有多少也一并报给我,夜路走多了难免逢鬼,须提前为此事做准备。”

容成忻点点头,面庞还可以辨别出些许带着棱角的青稚,同容成青的眉眼有些许相似,毕竟是同父兄弟。不同的是容成忻的眼睛更加圆润些,眉毛也更轻,打着这样一副眉眼看向人时总还带着几分拙怜和人幼年时特有的机灵。他今日穿的是一件满绣银白月华长衫,更衬得他年少青青,洁洁胜雪。

虞师练凝神思考片刻便开口:“我们虞国曾有一位少年皇帝其母早亡,后宫殿被重新修缮,在这个过程中发现其母与人通奸的证据,因此被废。我想……或许我们可以如法炮制,倘若容成青失了做皇帝的资格,天下人便都会拥护我们王爷,到时候我们便不用只把法子想在大小姐一个人身上,如您所说,她虽美貌有余,难免心计不足,我们也要做另外的打算才够保险。”

太后沈思默想,点了点头,“那就暂且先按你所说去准备,倘若南仙那边还没有进展,随时都可以启用这个办法。”

容成忻在一旁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投向了窗外太后苑内所种的枇杷树上。太后脾肺有虚,心火旺盛,少不了每年打下枇杷果来熬膏喝润嗓。他由此想到了宣政殿内墙根不起眼处的一株桃花,他已经多日未曾查看,想必可能又长大了一些。

那桃树是幼年他缠着容成青一起种的,当时不过是孩童心性,他还能毫无知觉、发自肺腑地称他为兄长。然而现在,不仅是旁听,甚至是逐步参与了这场对容成青的围剿之中,这之间所隔的难道仅仅是年岁吗?

他年幼时难得有玩伴,四哥早夭,而二哥又只整日习武从不理会别人,小皇叔容成殷平日里又鲜少同他这样的孩童打交道,就只剩下三哥容成青。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的确确也过了一段兄友弟恭的、正常家庭的兄弟时光,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温情破碎得更快、更彻底,他已经明白这天下只有一个,那寒凉奢华的皇位只有一人能坐,其他人,普天之下的茫茫众生都不过是陪衬。

连他自己也都是陪衬,只是曾经触及过坐在皇位上的人的真情,真心实意地同途过一段而已,更何况小孩子之间的玩闹压根也称不上同途。

但容成忻敢肯定容成青对于他们所做的一切不是无知无觉,对密探、暗语、谋划这些也并不是毫不知情,只是仍然尽可能地维持这亲情的错觉,对容成忻一如往常——至少是表面上一如往常。

有时他真的想什么都不顾地问问他。哥哥,你当真不懂吗?你当真不在乎吗?你当真不管我为要夺你的位置所做的铺垫吗?

但他不敢,他也不能。他至少不能把容成青尽力想要维持住的血缘间的亲密给破坏,这能给予容成青一些假象的温情,他知道,这能给他继续坐在孤独帝位上哪怕一点点存续下去的慰藉。

所以他不能说,不能戳破,这是他的原则,既然是容成青想要的东西,那他就尽量陪伴他扮演兄友弟恭、温良恭俭。

他不愿看到三哥容成青也像他死去的那两个兄长那般,实际上这几乎不可能。

计划一旦实施,所有人心知肚明便只剩下两种结局——你死我活。容成忻的成功代表着容成青的死亡,反之亦然。这是一个公平的游戏,两端系着二人的命,没有比这更重的筹码,也没有比这更公平的交易。

用血泪去博一个至尊至上的权威,然后亲自接过鲜血淋漓的宝座,蚕食前人遗留下来的孤独。

即使是如此,即使是死,即使是必须不能两全——

容成忻看着母亲忧愁的面容,禀退了虞师练,扶她上床然后替她盖好锦被。

吹灭了烛火,窗外的黑夜一下子跌进屋里,月光更加明亮、更加圣洁。

即使要承担重重难以忍受的痛苦和代价,他们也已经没有回头的路。

他深知朝廷上现在支持太后党派的都是些什么人,无非是想茹毛饮血,踏着容成青——这个过分公正清明以至于招来世家不喜的少年皇帝的尸身分一杯羹,到时自己也不过是一介傀儡,任由母亲垂帘听政。

要回头已经太难,而前路又布满荆棘。

向前踏出一步,必定鲜血淋漓。

想到容成青得来这个皇位的前因,不由得轻笑一声,原来他也走了他哥哥的路。

罔顾人伦,灭绝亲情,弑兄的路。

容成青当初诛杀二哥的时候也如同自己心境这般沉重吗?他知道容成青写得一手好字,更知道他练得一出好剑法,字要写在纸上,当时却不知他的剑竟然会捅到二哥身上。

想来帝王家不过如此,当时被吓坏的自己去找母亲,泪滴不自觉地爬满了一张脸。母亲给自己擦泪,然后说了一句话,就这样把他带到无法回避的痛苦之中。

“如果想成为王,你也要如此。”

直白的一句话,从此便深入他的骨髓。

不知午夜多少个巡回的梦魇抓住了他,他在经久不绝的折磨中不可脱逃,梦境的内容总是大同小异:阴森的灵堂内纸钱纷飞,下放有棺椁,黑白分明。两尊黑棺椁分别装着大哥、二哥的尸体,他身穿一袭白衣,整个人也毫无血色,仿佛马上就要同身上的白衣融到了一起,随后伸出一只手,指节消瘦能看出分明的指骨,发抖地掀开那覆尸的白布。

白布下苍白的一张脸,眉梢眼角都是他最熟悉的模样——三哥。

伴随着一声尖叫由此醒来,刚刚苏醒时总是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差别,连忙唤一个下人就问三哥现在在哪里,许久回过神来才发现死亡是假的,他并没有解脱而是仍然消磨在即将弑兄的道路上;也并没有真的面对三哥的尸身,由此不知是该哭还是笑。继而再次陷入睡眠,又一次开始循环着上演灵堂的那一幕,第一千零一次做寻人的举动。

有时他想这或许是氏为容成的一种报应,对他投生到这个姓氏的一种无尽的诅咒和怨恨的实体,让他白天黑夜都无法安生。

只能夜晚忍受着被梦境不断攫取的惊魂感,白日里面对容成青寻常的问候再扯出一桩笑脸自如应对。

容成青不理解他的痛苦,谁都不能理解,连母亲都不能。

可是总归总归,看着容成青逐渐远去的备显孤独凄凉的背影,想到他身上欺压着的兄长的命,他有时会极其偶尔地、小小地庆幸一番那样的梦魇痛苦没有发生在容成青身上,他不能,他不该,他也不忍让容成青这样承受。

月光普照在院子里,容成忻整个人浸在透明色的光里,无论是尚且稚嫩的面庞还是单薄而瘦削的双肩都象征着他其实还只是一个未曾及冠的少年而已,兜兜转转走出孝安宫,心里无端想吃蜜桃,但又不肯拿果脯出来,夜深了吩咐下人去寻未免也太过任性跋扈。

于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望了一会桃树的方向,心事里带了点少年人特有的天真,不知道被月光浸过之后的桃子会不会更甜呢?

吃下去之后,又能不能回到从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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