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暖光小屋”甜腻的空气中按部就班地滚动。颜知遇身上那件橙得刺眼的围裙，从最初的滑稽负担，渐渐变成了粘附汗水和奶渍的第二层皮肤。他依然在“扣钱”的阴影下挣扎求生，像一颗被强行塞进高速齿轮里的生锈螺丝，努力卡位，却总被无情地弹开，留下钱包的伤痕。

“颜知遇！椰果加多了！标准勺！标准勺懂不懂？！成本！成本！”王大海的怒吼如同永不消逝的电波，精准打击。

“对不起大海哥！”颜知遇手忙脚乱地清理操作台上蹦跳的晶球。

“扣五块！”胖手一挥，斩钉截铁。

“颜知遇！A7桌的杨枝甘露是去冰三分糖！你做的全糖正常冰！重做！这杯钱你赔！”

“……”

“扣十块！”

挫败感如同操作台下氤氲的水汽，无声地蔓延上来。颜知遇靠着冰柜喘了口气，目光扫过收银台旁边那个角落——那里曾躺着一本《银河铁道之夜》，现在空荡荡的。背包夹层里那本旧书和夹着的坠鸟速写，在日复一日的忙碌和“扣钱”警告中，被挤压到了记忆角落，蒙上了现实的灰尘。

“哎哟，小颜同学今天又为大海哥的‘阳光基金’添砖加瓦啦？”林晓蔓一边麻利地封着杯盖，一边不忘调侃，手上动作不停，嘴皮子也利索。

颜知遇闷头擦着刚打翻的葡萄汁留下的紫红“伤口”，声音沮丧：“晓蔓姐，你就别挤兑我了……”

“安啦安啦！”周乐乐蹦跳着塞给他一块干净抹布，顺便在他肩头用力一拍，“失败是成功的妈妈！加油！我们小颜是最棒的！”元气鸡汤在扣钱的重压下，显得有些苍白。

苏见薇清冷的声音从收银台传来：“爱的鞭策？乐乐，他这个月工资如果负数，你替他垫付？”她没抬头，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仿佛在无声嘲讽。“A7客人投诉等待时间过长，颜知遇，这单提成没了。”

颜知遇的肩膀垮得更低了。

“叮铃——”

周三下午，熟悉的推门声伴随着雨气。那个清瘦的身影，灰色连帽卫衣，深色牛仔裤，帽檐压得很低，沉默地走到收银台前。

“柠檬水。全糖。”沙哑的声线，没什么起伏。

苏见薇利落敲键：“好的，一杯柠檬水全糖，7元。”

苍白的手指放下硬币，没有交流。

林晓蔓迅速操作：切片柠檬，大量冰块，糖浆加到刻度线顶端，注水，封盖。“柠檬水好了！”

那人拿起饮料，沉默转身离开。从进门到出门，不超过一分钟，没有看任何人。

“啧，风雨无阻，‘周三全糖柠檬水’先生驾到。”林晓蔓小声嘀咕，习以为常。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略带点沙哑，但明显不同于林晓蔓、周乐乐和苏见薇的声音，从通往后面小仓库的门口响起：

“晓蔓姐，昨天说的那款新椰果供应商，质检报告我看过了，批次编号尾数73的那个批次，微生物指标刚好卡在临界值，建议这批次先别采购。风险有点高。”

众人循声望去。

一个陌生的女生倚在小仓库的门框上。她个子不高，身形纤细，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橙色围裙，但围裙洗得有些发白，熨烫得一丝不苟。她扎着干净利落的丸子头，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清秀但没什么表情的脸。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神，专注而沉静，此刻正看着林晓蔓。

“哇！思琪！你什么时候来的？”周乐乐惊喜地叫出声。

“刚盘点完后面的库存。”被叫做思琪的女生回答，语气平和。她走到收银台前，将几张打印纸递给苏见薇。“账目和物料清单，都核对好了。鲜奶库存偏低，建议下午补货。还有，”她转头看向颜知遇操作台旁边的糖浆桶，“原味糖浆消耗速度比上周同期快，可能跟最近全糖订单多有关，下次订货量注意调整。”

吴思琪。

颜知遇脑子里立刻蹦出这个名字。他记得第一天培训时王大海提过一嘴，说还有个叫吴思琪的女生负责仓库和采购、排班，排班时间不太固定。原来就是她。她的存在感很低，刚才甚至没人注意到她什么时候出来的。但当她开口，条理清晰，句句都落在店务的实处，瞬间让周围的空气都沉静了几分。

“哦…好，好的思琪。”林晓蔓被这务实的信息砸得有点懵，赶紧点头。

“思琪你太靠谱了！”周乐乐星星眼。

苏见薇接过清单，快速扫了一眼，点了点头，对吴思琪的汇报显然很信任。

吴思琪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颜知遇刚清理干净的、韦星野刚才站过的收银台区域。她走过去，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仔细擦拭着台面上几处不易察觉的水渍。擦拭时，她的动作顿了顿，目光停留在台面边缘靠近硬币放置的地方——那里有几粒细小的、已经半干的深褐色泥点。

“刚才那位客人，”吴思琪用抹布小心地擦掉泥点，声音依旧平静无波，“裤脚和鞋帮上也沾了不少这种湿泥。看颜色和质地，像是旧城河堤那边特有的混合了水藻的粘土。那边路况不好，尤其下雨天。”她只是陈述观察到的事实，没有任何多余的推测或评价，仿佛只是在汇报一种新发现的物料特性。

“河堤？那边是挺偏的。”林晓蔓随口应道，“难怪每次周三下雨天来，身上都带着水汽。”

颜知遇下意识地看向门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幕，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干净的鞋面。旧城河堤……他知道那个地方，离这里不算近，路也不好走。那个沉默的人，每次就为了买一杯全糖柠檬水，要冒雨骑车穿过那样的路过来？他心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感觉，说不清是什么。

“另外，”吴思琪将抹布放好，看向颜知遇，“颜知遇，你负责区域的消毒水该补充了，记录本上显示上次添加是三天前下午四点，按规定今天该补了。浓度配比表贴在消毒桶侧面。”

“啊？哦！好的！我马上去！”颜知遇被她平和却不容置疑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紧，仿佛没按时加消毒水是什么重大失职，连忙应声转身去拿消毒桶和记录本。这个吴思琪，对店里的规矩和细节，记得也太清楚了！而且她刚才……注意到了那个“柠檬水先生”裤脚上的泥点？还知道是河堤的泥？

周乐乐吐了吐舌头，小声对林晓蔓嘀咕：“行动派琪琪上线了…好严格哦。”

林晓蔓也压低声音：“嘘！思琪可是咱们店里的‘定盘星’，库存、采购、品控，门儿清！就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特别认真。”她做了个“认真得可怕”的表情。

吴思琪对她们的议论恍若未闻，走到苏见薇旁边，两人低声讨论起鲜奶补货的品牌和数量问题。

又一个周三。天空依旧是压抑的铅灰色，暴雨欲来的闷热笼罩着城市。下午三点刚过，风铃声准时响起。

韦星野推门而入。依旧是灰色的连帽卫衣，深色牛仔裤，帽子没戴，露出了黑色的短发。他的脸色在店内灯光下显得比上次更加苍白，眼下带着明显的青影，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碎发遮住部分眉眼，径直走向收银台。

“柠檬水。全糖。”声音比以往更低沉沙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苏见薇：“好的，一杯柠檬水全糖。”

林晓蔓立刻操作。切柠檬，加冰，拿起糖浆瓶，对准刻度线顶端——全糖的量。

颜知遇正在旁边准备其他订单的配料，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韦星野。他看到了对方过分苍白的脸色和眼下浓重的阴影，看到了他垂在身侧、似乎没什么力气的手指。鬼使神差地，就在林晓蔓即将注水封盖前，颜知遇的手快过了脑子，他拿起糖浆瓶，极其自然地往那杯已经达到全糖刻度的柠檬水里，又多挤了大约5ml的粘稠糖浆。动作快得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动机。

林晓蔓愣了一下，奇怪地看了颜知遇一眼，但也没说什么，顺手封好了盖子。“柠檬水好了。”

韦星野拿起那杯颜色似乎比平时更深一点的柠檬水，指尖冰凉。他依旧没有看任何人，转身，脚步比平时更慢、更沉地离开了。他推开门时，外面已经开始飘起细密的雨丝。

“咦？”林晓蔓看着韦星野离开的背影，又看看颜知遇，一脸疑惑，“小颜，你刚干嘛？多给他糖了？他点的就是全糖啊？”

颜知遇这才猛地回过神，看着自己手里还捏着的糖浆瓶，也是一愣。对啊，他刚才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多给那5ml糖？“我……我看他脸色不太好，可能……需要多点糖分？”他找了个自己都觉得牵强的理由，声音有点虚。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刚才那瞬间的举动是为什么。是吴思琪之前提到的“低血糖”？还是那幅坠鸟速写带来的潜意识影响？他说不清。

“噗，小颜你什么时候变这么体贴了？看上人家啦？”林晓蔓坏笑着用手肘捅他。

“别瞎说！”颜知遇脸一热，赶紧否认，“就…就顺手，怕他没摇匀！”他慌忙放下糖浆瓶，转身去整理货架，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心脏却因为林晓蔓那句玩笑话和林晓蔓刚才疑惑的眼神，莫名地跳快了几拍。自己到底在干嘛？

吴思琪不知何时出现在收银台旁，正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张卡片。是一张普通的公交卡，深蓝色的卡套，边缘有些磨损。

“他掉的。”吴思琪把卡递给苏见薇，声音平静。公交卡正面朝上，能清晰地看到卡片所属公司的Logo——“滨江公交一公司”。而滨江公交一公司运营的线路，大部分覆盖区域，正是旧城河堤及周边老城区。这似乎再次印证了她之前关于“河堤”的观察。

苏见薇接过卡，随手放进收银台下的失物抽屉里：“等人回来取吧。”

颜知遇看着那张被放入抽屉的公交卡，又想起背包里那本《银河铁道之夜》，再想想自己刚才那莫名其妙的5ml糖浆……那个沉默的、只点全糖柠檬水的“怪人”，身上似乎缠绕着越来越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迷雾。而他，一个连自己工作都还手忙脚乱的奶茶店新人，为什么要去关注这些？他甩甩头，试图把这些杂念甩出去，继续投入与珍珠、椰果、糖浆和“扣钱”警告的战斗中。生存才是第一要务，别的，都与他无关。

今天第二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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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全糖柠檬水加5ml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