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知遇把那张画着坠鸟的纸片小心地夹回《银河铁道之夜》的书页里，又把书塞进了自己背包的最内层。
“颜知遇！这杯杨枝甘露的芒果丁呢？被你自己吃了吗？！扣二十！”
“颜知遇！雪克杯盖子没旋紧！糖水喷客人身上了！扣五十！外加赔人家干洗费！”
“颜知遇！B17的单子呢？磨蹭什么呢！客人都等急了！扣十块！”
王大海的咆哮如同“暖光小屋”永不疲倦的背景音，精准地伴随着颜知遇每一个微小的失误。橙色的围裙像是某种耻辱标记，时刻提醒着他的笨拙和格格不入。那本旧书和画着坠鸟的纸片，连同那个神秘顾客带来的短暂谜团，在日复一日的“扣钱”警告和手忙脚乱中，被挤压到了记忆的角落，蒙上了一层现实忙碌的灰尘。
“哎呀呀，我们小颜同学今天又为‘暖光基金’（王老板的私人小金库）贡献了多少呀？”林晓蔓一边飞速地封着杯盖，一边不忘调侃。她手里动作不停，嘴皮子更是利索，仿佛有分心术。
颜知遇正狼狈地擦拭着操作台上被他打翻的葡萄汁，他闷闷地回了一句：“晓蔓姐，你就别笑话我了……” 声音里透着浓重的沮丧。刚发的微薄薪水还没捂热乎，就被预支了大半去填这些“扣钱”的窟窿。
“安啦安啦！”周乐乐蹦跳着过来，塞给他一块干净的抹布，顺便在他肩头用力拍了一下，差点把他拍个趔趄，“失败是成功的妈妈！大海哥就是嗓门大，你看他扣你钱的时候，眼睛都在放光，那是爱的鞭策！加油！我们小颜是最棒的！” 她的元气一如既往，只是这鸡汤在扣钱的重压下，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苏见薇清冷的声音从收银台传来，像一盆冰水：“爱的鞭策？乐乐，他这个月工资如果负数，你替他垫付？”她没抬头，手指在收银机上翻飞，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仿佛在无声地嘲讽。“B17的客人投诉了，因为等待时间过长。颜知遇，这单提成没了。”
颜知遇的肩膀垮了下去，感觉那件橙色围裙更沉重了。
日子就在这样混乱、疲惫、伴随着零星“扣钱”警报声中滑过。颜知遇像一颗被强行塞进高速运转齿轮里的生锈螺丝，努力地想要卡住位置，却总是被无情的机器弹开，留下一身伤痕。他开始强迫自己记住每一种糖浆的刻度，提前备好小料，送单时反复核对台号。笨拙，但有了那么一点点进步。至少，王大海的怒吼频率从每小时三次降到了两次。
那个点全糖柠檬水的“怪人”，也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在接下来的两个周三下午，准时推开了“暖光小屋”的门。依旧是暴雨天——仿佛他的出现总伴随着倾盆大雨。依旧是那把滴水的黑伞，苍白的手指放下硬币，沙哑地说一句“柠檬水，全糖”，然后拿起饮料，沉默地离开。
颜知遇对他的印象，也渐渐从“画坠鸟的神秘人”，固化为“周三全糖柠檬水顾客”。他依旧好奇，但这份好奇被淹没在摇雪克杯的哗啦声和“别送错单”的自我提醒里。只有每次周三临近，看到窗外阴沉的天色时，心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哦，那个“柠檬水”又要来了。
那本《银河铁道之夜》一直躺在颜知遇背包的夹层里。他几次想拿出来放到店里显眼的位置，却又鬼使神差地没有这么做。
转眼，又到了周三。
天空从早上起就阴沉着脸，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空气闷热粘稠，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店里的气氛也有些沉郁，连周乐乐的话都少了许多。
“哎，你们说，今天‘柠檬水’还会不会来？”林晓蔓一边切着柠檬片，一边百无聊赖地挑起话题，“看这天，雨要是下起来，估计比前几次都大。”
“肯定会来！”周乐乐立刻接口，语气笃定，“他可是‘周三风雨无阻’先生！这叫契约精神！多浪漫啊！”她双手捧心，眼睛又开始冒星星，显然又脑补了什么偶像剧情节。
苏见薇推了推眼镜，泼来冷水：“契约精神？他只和柠檬水有契约。而且，”她看了一眼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极端天气下，正常人的选择是规避风险。”
颜知遇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加快了备柠檬片的动作，心里也莫名地悬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他想看看，今天那只苍白的手，还会不会推开那扇门。
下午三点，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门上，发出沉闷而密集的“啪啪”声，很快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街道瞬间被白茫茫的水汽笼罩，能见度极低。雨水像瀑布一样沿着玻璃门流淌，外面的世界只剩下模糊晃动的光影。
店里的客人比平时少了很多，只有几个被大雨困住的，缩在角落刷着手机。王大海今天没来，店里难得的清静。颜知遇、林晓蔓、周乐乐和苏见薇都站在操作台后，望着门外仿佛世界末日般的雨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三点十分…三点二十…三点半…
那个熟悉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咦？真没来？”林晓蔓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语气带着点惊讶，又有点“看吧我说什么来着”的得意，“苏见薇，你猜对了！这么大的雨，鬼才出门买奶茶。”
周乐乐有点失望地嘟起嘴：“啊……好可惜。我还以为能看到他像电影男主角一样，冲破暴雨的阻碍，只为了一杯全糖柠檬水呢……”
苏见薇只是淡淡地说：“意料之中。极端天气出行风险成本过高，不符合常理逻辑。”她已经开始整理今天的进货单，仿佛“柠檬水先生”的缺席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
颜知遇望着门外那片被雨水彻底模糊的世界，心里那丝莫名的期待落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空落落的感觉。像是设定好的程序突然跳了闸，节奏被打乱。原来那个人，也不是真的“风雨无阻”？他也会因为这场过于狂暴的雨而停下脚步？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略带点沙哑，但明显不同于林晓蔓、周乐乐和苏见薇的声音，从通往后面小仓库的门口响起。
“他上周三离开时，膝盖的裤子上有干涸的泥点痕迹。结合那天的中雨和东南风，他很可能住在旧城河堤方向。从那边骑车过来，有两条路，一条是主干道，但今天这个时段在修路排水不畅，积水可能很深；另一条是沿河小路，平时人少，但遇到这种级别的暴雨，河堤湿滑，部分路段甚至有轻微塌陷风险。选择不出门，是理性避险。”
这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却条理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冷峻的分析感，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颜知遇循声望去。
一个陌生的女生倚在小仓库的门框上。她个子不高，身形纤细，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橙色围裙，但围裙洗得有些发白，熨烫得一丝不苟。她的手里还拿着一个硬壳的防水笔记本和一支笔，似乎刚才正在记录什么。
“哇！思琪！你什么时候来的？”周乐乐惊喜地叫出声。
“刚盘点完后面的库存。”被叫做思琪的女生回答，目光依然停留在雨幕上，仿佛刚才那段精确的分析只是随口报了个数据。“账目和物料清单我放收银台第二格抽屉里了，苏见薇。”
苏见薇点了点头，似乎对吴思琪的出现和发言毫不意外：“知道了。河堤路段的塌陷风险，有依据吗？”
“上周大雨后，我路过时看到有警示带和微小裂缝。今天这个雨量，风险系数至少上升三成。”吴思琪的视线终于从窗外收回，转向众人。她的目光掠过颜知遇时，没有任何停留，仿佛他只是店里的一件普通摆设，最终落在了林晓蔓身上。“另外，晓蔓姐，你昨天说的那款新椰果供应商，我查了质检报告，批次编号尾数73的那个批次微生物指标临界值，建议暂时别采购。”
林晓蔓张了张嘴，显然被这一连串信息砸得有点懵：“啊？哦…好，好的思琪……”
吴思琪。
颜知遇脑子里立刻蹦出这个名字。他记得第一天培训时王大海似乎提过一嘴，说还有个叫吴思琪的女生负责仓库和采购，排班时间不太固定，所以一直没碰上。原来就是她。
她的存在感很低，刚才甚至没人注意到她什么时候从小仓库出来的。但当她开口，那种冷静到近乎刻板的分析力和对细节的恐怖掌控力，瞬间让周围叽叽喳喳的空气都安静了几分。
“所以，”吴思琪的视线再次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颜知遇脸上——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他，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关于那位‘周三柠檬水’先生缺席的讨论，可以结束了吗？颜知遇，你负责区域的抹布，该用消毒水浸泡了，规定是下午四点前完成。”
“啊？哦！好的！马上去！”颜知遇被她看得心头一紧，仿佛自己没按时浸泡抹布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连忙应声，转身就去拿消毒桶。这个吴思琪，气场好强！而且她刚才……居然注意到了那个“柠檬水先生”裤子上的泥点？还推断出了他可能的住处和路线风险？这观察力也太可怕了！
周乐乐吐了吐舌头，小声对林晓蔓嘀咕：“行动派琪琪上线了…比大海哥还严格呢……”
林晓蔓也压低声音：“嘘！思琪可是咱们店隐藏的‘定海神针’，品控、库存、采购，连水电费异常她都能看出来！就是……有点太务实了。”她做了个“可怕”的表情。
吴思琪对她们的议论恍若未闻，拿着她的笔记本走到收银台，和苏见薇低声交谈起来，内容似乎是关于某款茶包的成本浮动。
颜知遇一边把抹布按比例泡进消毒水里，一边忍不住又望向窗外。暴雨依旧肆虐。那个清瘦沉默的身影，今天终究没有推开这扇门。
是因为暴雨阻隔？
还是因为……那条有塌陷风险的河堤小路？
吴思琪冷静的分析像一根刺，扎进了颜知遇原本只是模糊好奇的思绪里。那个点全糖柠檬水的“怪人”，似乎不仅仅是一个符号化的神秘顾客了。他可能住在危险的河堤边，他会在雨天弄脏裤脚……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此刻，在颜知遇背包的最深处，那本《银河铁道之夜》静静地躺着。夹在书页中的坠鸟，翅膀依旧湿透，朝着无尽的虚空坠落。只是这一次，那片虚空的背景里，仿佛也响起了暴雨的轰鸣，和河堤泥土悄然松动的、危险的声音。
求三连[合十]
没更新就是在摇奶茶[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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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柠檬水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