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赶夜班机到了英国谈并购,连开了五个小时的并购会议,回到酒店已经连着三十多个小时没有休息了,林特助给他点了安眠的熏香之后退出了房间。
也不记得多久没有做那个梦了。
梦里回到了二十岁那年,黝黑潮湿的空气混合着泥土**的味道,大卡车开了十多个小时把他们十几个人带到了这里,摘掉眼罩之后立刻适应了半昏暗的氛围。
他们这些人里有来自不同国家国籍的人,但中国人就只有裴衍一个。
吵闹声和哭喊声在大家精疲力竭之后就渐渐平息了,谁都不想把力气花费在这些事情上面了,裴衍观察过周围的布置,知道对面还有一个暗室,因为每次送饭菜的时候,对面的门也会同时打开,而随之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味儿。
但对面的人似乎很安静,也许是隔音好从未听到过里面人的哭闹声。
隐约过了两三天,他们的照片被拍下来,不知发到了哪里,勒索了什么人。
也是在那天,裴衍第一次见到了对面暗室里的人,意外地发现,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面,女孩眼神清澈,脸上的血污也没有遮盖住她姣好的容貌,只见一个大拇指戴着蛇头戒指的男人一把抓过她,用英文威胁道:“你如果不让你妈妈带着东西来赎你,明天开始我们会在你的背后用烈火烫下屈辱的疤痕,这辈子你都会活在烈狱之中。”
女孩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威胁,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轻飘飘的:“一个月了,你们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么?”
一群大汉中不知谁吐了一句脏话,拔出腰间的手枪,指着女孩的眉心:“不知好歹。”
女孩神情未变,冷笑:“杀了我吧,大家都解脱了。”一句干哑的求死之言激荡了裴衍平静的心湖,很难想象这一个月里她都经历了什么样的酷刑才会这样毫无畏惧地说出这样的话。
“欺负一个小姑娘,你们脸可真大。”裴衍从小家教严谨,很少骂人,这句话已经算是为数不多的重话了。
大汉敲打了一下裴衍暗室的铁窗:“闭嘴。”
女孩朝着裴衍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是太暗了,她什么都看不见,问道:“你们又绑架了什么人?”
带蛇头戒指的男人被她逗笑了,揉了揉她的脑袋,只听见她忍不住地“嘶”了一声,应该是按到了她的伤口:“我可爱的小姑娘可真勇敢,自己自身难保,还想着别人?”
女孩当下和他们做了一个交易:“如果你们放了他们,我愿意劝我妈妈把东西交出来。”
“哦姑娘,”男人语气温和,但脚上的力道却不轻,一脚将她踹进了对面的暗室里:“你还没有资格和我做交易。”
世界重归于平静。
良久之后,所有人都走了。
女孩最后只是有些失望,平静地说了一句:“原来,死也这么难啊。”她说的是中文,裴衍觉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似的,有些呼吸困难。
小女孩说话时候的声音和语气,和前一日在思南公馆院子里秋千上的女人重叠在了一起。
“我叫黎柠,黎明的黎,柠檬的柠。”
裴衍瞬间惊醒,揉着酸涩的眉心坐了起来,身上的衬衫都没有脱,他刚刚就这么睡着了,微微蹙眉,将被汗浸湿的衬衫扔到了垃圾桶里,拿出手机,上面有条简讯。
柠宝:你的打火机落下了。
裴衍确信自己从来没有添加过这样一个人,正要删除,林特助的电话就打来了。
事后裴衍因为并购案的事情又忙了起来,这件事也被抛在了脑后。
Lemon的画展于周末两天在宁都美术馆举办,周日Lemon本人将出席画展并揭幕最新的画作《重生》,当日的展览一票难求。
曾琴托了好几个朋友才要来两张VIP展票,想着能和裴衍二人世界,可万万没想到,当她上裴衍车的时候,车里只留下了后座一个空位。
顾启淮坐在副驾驶,后面坐着他的小娇妻楼阮,曾琴走到副驾驶拉门的手微微一顿,这才掩饰地捋了捋头发,坐到了后座。
“顾少和阮阮姐也喜欢看画展啊?”曾琴笑得很乖巧,其实她和楼阮不过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她和顾启淮的婚礼上,还有一次是前阵子他们宝宝的满月酒上。
楼阮笑了一下:“我可看不懂,就是他不知道从哪弄来两张票,想着去接受一下艺术的熏陶也不错。”不过是他总抱怨最近她只关注宝宝一点都不在乎他,所以才想着陪他看看画展宠宠他。
顾启淮从后视镜里看着楼阮,眼神宠溺。
曾琴不知道说什么了,喝了一口水,安安静静地不说话了。
宁都美术馆外人山人海,但是能进到VIP厅的寥寥无几,本次画展只邀请了两个中外特邀记者,其余的媒体一律不放进来。
黎柠今天穿了一身浅绿色的长裙,一直垂到脚踝,一根腰带将她的腰线展露无遗,清爽干净的打扮让她那张妖媚的脸也显得清纯了不少,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额前的刘海细心吹过,轻盈活泼。
手里端着一杯香槟,坐在最角落的沙发上。
霍脉脉带了几个德高望重的艺术界前辈和黎柠介绍,黎柠慵懒地附和着却也不失礼貌,大部分人都能理解,艺术家本身就自带光环,高傲的艺术家比比皆是。
霍阳阳领着自己的新女伴找到了黎柠:“柠柠宝贝?”
吴小恙从后面出现,推了他一把;“少恶心人。”
吴小恙今天的男伴,黎柠略有耳闻,挑眉看着她:“韩总?”
“恩。”难得的,吴小恙有些娇羞,给两人介绍道:“凯恩集团总裁韩泽,黎柠,也就是Lemon。”
韩泽气质温文尔雅,礼貌地对黎柠点了点头,黎柠回以一笑。
韩泽出入过各种**,无论是娱乐圈还是名媛圈,脑海中搜索了一遍,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和黎柠的外在条件所媲美,这样特别的女人,在今天之前竟然毫无姓名,不应该。
霍阳阳听了,连忙嘲笑吴小恙:“敢情好呀,上个月说是开策划会忙得天天不见人影,原来开会都开出感情来了。”
吴小恙又踢了霍阳阳一脚,皮笑肉不笑:“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黎柠冷眼看着两人吵吵闹闹,早就习惯了,她的朋友不多,在英国的时候除了医生和护士,只有霍阳阳和他姐姐霍脉脉陪着,吴小恙是在几年前通过吴阿姨的电话联络上的,帮她处理会所的一些事情,一来二去,这才熟悉了。
“我刚进来的时候,可是看见顾少了。”霍阳阳觉得这位可是个金主,抬价都到那个份上了还往上加:“他是不是Lemon的脑残粉?听说他家里有不少你的画。”
艺术上的知己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但特别的是,他是曾家未来的女婿,这就很重要了。
黎柠想着,对霍阳阳的女伴道:“不好意思,借用一下。”说着不好意思的话,行动倒是霸道得很,一把拉过霍阳阳就挽在手里,将他的女伴挤到一旁,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桀骜不驯。
霍阳阳倒是开心得很,毕竟是替闺蜜去壮胆的,反倒是他的女伴一脸鄙夷,冷笑:“真以为自己是谁?不要脸。”
吴小恙的面色一沉,不等她说话,霍脉脉已经站到女伴面前,笑道:“抱歉,这里不欢迎你了,请你出去吧。”说完也不顾她还想说什么,叫来了保安,把人带了出去。
“柠柠,你还是这么婊。”这是霍阳阳在了解黎柠之后给她的终极评价,只要她黎柠想勾引的人,别说什么得道高僧,即便是被掰弯的男人也能瞬间扭回来,对付女人就更不用说了,比绿茶还绿,比莲花还白,说的就是黎柠。
不远处,曾琴一身大红色的露背短裙,挽着裴衍,正在说话。
“裴衍哥哥,他们都说Lemon的画作大多偏阴沉黑暗,就像你前两天拍回来的那副《God Hand》一样,我看着有些瘆人,传闻她有些心理疾病,该不是真的吧?”
裴衍想起那日拍卖会上的赠品,夕阳艳丽,灯火通明,人影绰约,和阴暗一点边也搭不上:“她……”
“不劳曾小姐费心,我的病控制得还不错。”黎柠的声音本就好听,如今压低了声调说话,听起来更有一番婀娜之感,像是情人之间低声地**。
曾琴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差点踩在裴衍的鞋上,裴衍伸手扶住了她。
黎柠的眼神瞥过曾琴肩上修长的手指,面不改色道:“抱歉,吓到曾小姐了。”
“你…你是…”刚刚听她的话似乎她就是Lemon,但Lemon有这么年轻么?看她的样子不过二十出头,对于在背后说人闲话被当事人发现这件事情,曾琴有些羞愧,立马道歉道:“不好意思。”
霍阳阳呆在黎柠身边久了,耳濡目染的,一眼就能看穿曾琴是个什么样的人,皮笑肉不笑介绍道:“黎柠,英文名Lemon,这幅画是她十四岁的时候画的,取名《Gorgeous ghost(艳鬼)》,也是她的成名之作,至于阴暗……这是风格,艺术家独有的,普通人确实理解不了。”随即又解释道:“抱歉啊,我姐姐是她的经纪人,听多了,免不了话有些多。”
曾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裴衍,只好善后道:“没关系的。”随即看着面前美得不可方物的女人,她正在抬头看着这幅画,侧脸立体感十足,眼神却很淡漠:“没想到震惊画界的Lemon这么年轻漂亮。”
黎柠听了只是浅浅回应:“谢谢。”
随即直勾勾地看着裴衍,问道:“裴少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么?”
裴衍这才仔细看她,没有说话。
黎柠拉扯了一下霍阳阳的衣服:“上次是我闺蜜不懂事,让裴少破费了。”说着挑眉看了霍阳阳一眼,眼神示意他道歉,霍阳阳憨笑一声:“不好意思,裴少。”
“无妨。”裴衍对于黎柠就是Lemon一事确有惊讶,但很好地掩饰住了,他本以为Lemon会是个年约四五十的女人,看透了世事炎凉,事态变迁才会有这样激荡人心的创作,可黎柠……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一番,不过是个高傲娇纵喜欢撒娇耍小脾气的女人,这样的人,在名媛圈实在太多,心下竟然有些失望。
转了一圈,黎柠回到角落的沙发里,抿着手里的香槟,却不料被身后的一只手夺走,随即塞了一杯橙汁在她手里。
黎柠回头,笑了一下:“吴阿姨。”
这个笑容被媒体抓拍到了,不同于往常的敷衍和漫不经心,那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吴芳菲蹙眉:“又喝酒。”
“我错了,下次不了。”黎柠认错认得极快,但却永远不会改,吴芳菲叹气,她也不过是担心黎柠的身体,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嘱咐了两句,吴芳菲就去看画展了。
喝着淡而无味的无糖橙汁,实在坐不住,恰好瞥见一个往洗手间而去的身影,黎柠拿出包里的口红补妆,随即跟着那道身影而去。
裴衍洗手,抽了一张纸巾擦手,转身之际,看到了把玩着打火机的妖娆身影,白皙的指尖轻轻转动着,火苗冒了出来,那个打火机很是眼熟。
黎柠刚才才仔细看了眼打火机,发现打火机下面刻着两个字母“ZQ”,可想而知是谁送的:“这个,是你未婚妻送你的吧?”
听见“未婚妻”三个字的时候,裴衍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撇过头看她,伸出手,示意她还给他。
黎柠勾了勾嘴角,可惜了,隔着两三步的距离,精准无误地扔进了垃圾桶里。
“黎小姐,损毁私人财物,可是要赔偿的。”裴衍朝她走近了一步,将她逼到墙角里,眼神冷冽,语气更算不上好。
黎柠哪会怕这些,站直了身子,双手勾上他的脖子,一股淡淡的香根草味钻进了鼻尖,很好闻,于是踮起脚尖又凑近了些,在他耳边缓缓启唇道:“好啊,我赔给你。”
黎柠凑近的瞬间,清甜的味道中带着一丝清冷的苦涩味,如果不凑近闻是发现不了的,裴衍拉下她的手拉开两人的距离,眸色清冷:“第二次了,请自重,黎小姐。”
“那,我好看么?”黎柠将手背到身后,歪了歪头,笑得很开心。
高跟鞋的脚步声逐渐逼近,黎柠丝毫不畏惧退缩,依旧盯着他的眼睛,裴衍率先退出,后退两步,转身离开。
过了一会儿,黎柠才揉着酸涩的嘴角到洗手台边上洗了个手,再次抬起头来,眼神中的璀璨和光亮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突然,想画画了。
下午三点,揭幕仪式正式开始。
黎柠踩着绑带高跟鞋走上台,在万众瞩目之下揭开了《重生》的神秘面纱。
现场一阵哗然。
不同于从前的灰黑暗色基调,《重生》虽然也是以冷色调为主,但描绘的是鲸落之时的场景,但依旧有Lemon独特的风格,鲸落之时背上背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女孩,海底满是残骸和鲜血,周围是暖黄色的光圈,绝望与希望并存,在苍凉之中却透露着一丝温暖。
她的画,就和她本人一样,美得矛盾。
黎柠看着这幅她花了半年时间所作的画,原本是取名叫做《鲸落》的,但她觉得,“鲸落”并不足以涵盖她整幅画想要表达的意思,也许《重生》更贴切一点。
黎柠的话不多,简短而精炼,但能听出她作为一个艺术家对于自己作品独特的诠释:“这幅画,送给那些陷入绝望渴望重生的人,希望他们明白,即便是炼狱也有默默奉献的人带给他们希望,不用去羡慕天堂,因为最好的永远在人间。”
她经历过炼狱,体味过人间,甚至一步脚踏进了天堂,可若有选择,她想做最平凡最普通的那一个,但从十二岁那年起,她就不再奢求了,挫骨扬灰她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看着这幅画和说出这段话时候的黎柠,裴衍前所未有地觉得内心深处有什么地方被揪了一下,又痒又痛,之前展现在他面前的,是真实的黎柠么?他有些犹豫了。
最后排的角落里,有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无声地掉着眼泪,从《重生》被揭开的那一瞬间起,到黎柠说完这番话,她止不住自己的眼泪,没有人会知道这样瘦弱的女孩是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才完完整整站在台上说的这番话,恨过上天对她的不公,却也感恩她能平安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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