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远行客难逢异乡人

见来者是蒋太医的得力助手,凝兮不疑有他,一口气喝完后就坐在廊下思考有关江临澜的事宜。

“拾玖。”

“奴婢在,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你从我的私账中,取一万两银票出来。”

“是。”

拿着银票,凝兮来到侧殿。

江临澜已等了她许久。

“怎么样,凝兮,皇上怎么说?”

笑着摇摇头,凝兮答道:“临澜,一切事情是我想得太过简单,北恒旨意已下,不是你我能改变的。”

“可你已是我妻。”

“我有一事想要拜托你。”凝兮握住江临澜手臂,言辞恳切,“自相识以来,我们朝夕与共。你对我既有救命之恩,亦有夫妻之义。北恒危机四伏,我此去不知归期几何,你莫要因我失去理智。这是一万两银票,足够余生安定,你答应我,回到安宁村过平静的生活,守护好我们共同的白榆下,好吗?”

江临澜不懂,为何凝兮只是去见了一趟朗清,就改变了主意,明明昨夜她还信誓旦旦,努力争取不去和亲。莫非北恒之人蛮横无理,胡搅蛮缠硬要强掳人妻?

“我不同意,凝兮,你是我的妻子,我怎能就这样看着你去北恒?”江临澜十分着急,他突然有一种惧怕感,如果此生他再也无法见到凝兮……“凝兮,我与你同去。”

“不好。都说爱人是盔甲,可在我看来亦是软肋,你与我同去,只会增加我的担忧。你想看着我整日活在惊惧之中吗?”

“可是……”

“临澜。”轻轻捂住江临澜的嘴唇,凝兮阻止他说下去,“白榆下的景色是我来到这儿以后最喜欢、最不舍的,它是我们共同的回忆,可我再也去不了了。你替我去感受,去看日升月落,看风过清波,看倦鸟归林。”

凝兮轻轻环住江临澜的腰。

“你不应,我心不安。”

江临澜闭上眼,内心经历着无数挣扎。

最后,他还是与凝兮说了那句“我应”。

离和亲之期还有几日,凝兮像是失去理智一般,时时刻刻都与江临澜待在一起。她在感受最后的自由,江临澜明白她的心思,亦不管不顾地陪她沉沦。

小韫每日送来避子汤药,对外只说安神之用,满宫上下心照不宣,无人敢有微词。

朗清听闻此事,心中气愤,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帮着封锁消息以免王随廉一行人知晓。他好不容易劝说阿姐答应和亲之事,若是此刻逆她心意,只会横生枝节,索性便由得她去了。

霜降前一日,王随廉再度觐见,得帝王称赞,授和亲使一职,双方约定于厚辰二十三年九月廿一自珂迩城出发,大约两月以后,和亲队伍将会抵达北恒都城昉都。

帝不舍,特赐长公主殿下黄金万两,十里红妆,誓要天下皆知,共庆美满姻缘。

凝兮将朗清的物品打点好,差喻承将他送去安宁村。

二人在榆木秋千旁坐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晚,宫门即将关闭。

她能感受到眼前人对自己深深的不舍,可有时候,凝兮觉得自己也像个表演型人格。她真的喜欢江临澜吗?可能是喜欢的吧,但真要说爱,那倒也不见得。

唯一不可否认的是,与江临澜在安宁村的时光里,她是自由的、放松的,他就像她心中的一片净土。凝兮不能让江临澜跟自己一同去北恒,那是一个随时有可能丢了性命的是非之地。

她静静站在原地,看着江临澜上了马车,看着喻承跟自己行礼,看着一切渐渐远去。

此一别,再无相见之日……

“喻将军。”快至宫门时,江临澜突然叫住驾车的喻承。

“江公子还有何事?”

“我想去紫熙宫见皇上。” 江临澜坐在车里,心中已有打算。他决定暗中跟随凝兮,护送她到北恒都城,不管怎样,她是他的妻子,他要确保她的平安。待凝兮有了归宿,他再回到安宁村,守着白榆下度过余生。

“这恐怕不妥吧。”宫门即将下钥,再不出去就要来不及了。

“喻将军,我只有几句话想同皇上说,不会耽误太久的。”

“那好吧。”喻承惯会揣度人心,长公主殿下如此厚待此人,还是不要拂了他的想法为好。

倒转方向,马车往紫熙宫而去。

“江公子,前面就是紫熙宫了,长公主殿下深得皇上敬重,独得恩旨可在宫中驾车。但如今公主不在,此处又是皇上居所,您还是下车与微臣一同步行吧。”

“喻将军所言极是,自然应该这样。”江临澜应道。

内官见二人行来,急忙通报。

朗清闻此有些惊讶,江临澜这厮仗着阿姐的喜欢颇为放肆,居然还敢来见他,他倒要看看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传。”

“参见皇上。”

“免礼。”朗清挥手,“你不是快要出宫了,今日缘何来此?”

江临澜语气不卑不亢,“禀皇上,草民心有一愿,不完成则昼夜难寐,还望皇上答允。”

朗清心中嘲讽,这几日你与阿姐不管不顾地潇洒自在,何来昼夜难寐?“说来听听。”

“长公主殿下此去北恒,路途遥远,不知会遇到什么艰难险阻,草民希望能与之同行。”

“此事你该去找皇姐,她若同意带你,朕自然不会阻止,她若不同意,朕也不愿干涉。”

“草民并非此意,得幸与公主有过相交,已是三生难求。纵观古今,远离家乡去往异国和亲的公主,大多都是忍辱负重大义凛然。草民不愿成为公主的负累,但也想要求一个心安。请求皇上,予草民通关文牒,答允草民一路暗中护送公主至北恒昉都。”

朗清眯了眯眼,“你不擅武艺,去了又有何用,还是说你以为朕给皇姐的侍卫都是酒囊饭袋。”

“皇上误会了,草民知晓皇上敬重公主,所赐侍卫必定骁勇善战,皆为精锐。只是草民虽不擅武艺,但实在心系公主安危,定要亲眼看着公主平安才能了却执念。草民定会保持距离,绝不轻易靠近使得公主或王随廉大人发现,请皇上放心。”

“你为何愿意做到如此境界,朕可听闻皇姐将你安排得妥妥贴贴,你当真愿意放弃余生不愁的生活去北恒冒险?”

江临澜掷地有声:“草民自知卑劣,与公主并不相配,却实在难以违背本心。愿逞匹夫之勇,只为公主能够美满如意。”

“既然如此,朕就成全于你。”朗清倏然笑了,“喻承——”

“微臣在。”一直站在一旁听着二人对话的喻承赶忙回应。

“朕命你,即刻为江临澜制作通关文书,不得耽误。”

“是,微臣遵旨。”

朗清又对江临澜说道:“你外出稍候片刻,朕还有事单独交代喻承。”

闻言,江临澜谢过朗清,随后退至殿外。

见他走出,喻承十分谄媚地道:“不知皇上还有何吩咐?”

朗清冷笑,心中愤恨。

江临澜此人,胆大包天,对阿姐行尽无礼之事,若之后他以阿姐为由要挟皇室,或是随意透露阿姐出嫁前已嫁作他妇,岂非难以掌控?留着他始终是个祸害,他竟还敢要求追随阿姐去往北恒。

就算江临澜愿意保守秘密,可万一他发现和亲真相,不知会做出什么不可控的行为。到时坏了两国邦交,齐蒙所有百姓都会因他而陷入危险之中。

朗清暗暗做了决定,看来,江临澜必须得死了。

“喻承,你听好了。江临澜于公主出嫁前夜为情自戕,惨死宫城之外。朕念及此人痴心一片,遂不予追究其对公主的冒犯之罪,特准家人收殓。”

冷汗瞬间冒出,喻承一时忘记了反应。

“爱卿,你耳朵聋了吗?”

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喻承慌乱答道:“微微微臣惶恐,只是江公子并无家人,如何收殓?公主那边微臣又该如何交代?还请皇上明示。”

“没有家人,那你找个乱葬岗处理了就是。至于皇姐……”朗清看着喻承,一字一句道:“皇姐明日出嫁,如此好事怎能被这等晦气破坏,你管好自己的嘴,她便永远不会知道。”

“是,微臣一定守口如瓶。”

出了宫门,马车往东行。

天色阴郁,不多会儿就要下雨了。

喻承驾着马车,整个人魂不守舍。

公主给了他一道旨意,皇上也给了他一道旨意。偏偏两道旨意相悖,公主要他安全送回江临澜,皇上要他杀了江临澜,他究竟该如何是好?

“喻将军,咱们这是要去往何处拿通关文牒?”

“江公子,马上就要入夜了,负责此事的孙大人想必已不在宫中。他家住在城东,我们就是在往那儿赶呢。”

原来如此,江临澜安下心来。

三言两语糊弄过去,喻承叹了口气,暗道:“江公子,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吧。”握紧袖中剑,喻承眼中划过一丝狠戾。

霜降之日,宜嫁娶,宜远行。

长公主齐蒙珂迩凝兮衣着华丽,妆容精致,端坐于车辇之上,携仆众亲卫,绕珂迩城一周,上敬天神,下敬后土,拜别皇帝,告知臣民,自东城门而出,与北恒和亲使王随廉一行,共同往昉都而去。

凝兮回头看,高大厚实的城墙离她越来越远,最后只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她正过身目视前方,周围人迹罕至,越来越荒凉。

不知道古时候公主和亲出使,是否也如她现在的心境一般,既平静,却又带着一丝想要毁掉一切的绝望感。

突然轻笑出声,凝兮只觉可悲。

枉她一心想要找到来此的意义所在,到头来什么都没有查到。莫名其妙被朗清当作棋子,解了谷梁带来的危机,偏偏似拆东墙补西墙,还得靠她献出自己,才能换来北恒宽恕,保全齐蒙子民的安宁。

或许这是凝兮的意义,可这不是林倾瑜的意义。

思来想去,仍然没有答案。未知前路,茫茫人海,究竟有什么等待着自己?

真的很想摆烂。

身为公主,她以为处于权力中心可以叱咤风云,实际却迫不得已成为和平工具。她没办法改变任何封建的思想,因为这是整个时代的主基调。没有哪个帝王会听她自以为是的演说,也没有哪个高官会设身处地体谅和亲公主的艰难。说到底,她根本不必想那么遥远,努力保住自己的性命,就是她能做的全部。

是啊,只要还能睁眼开始新的一天,她就已经很棒了,这可不是摆烂。

凝兮努力扯出一个微笑,为自己加油打气,转而又觉得这个行为很弱智,遂止。

众人安守本分,一路沉默。

铜水城。

这里是位于齐蒙最东北的一座城池,出了北城门便是北恒地界,从珂迩城出发,昼夜兼程,骏马疾驰,只需三日便可抵达。城里人人擅铸造,家家能锻铁,是齐蒙军队兵器供应的主要来源。长年累月炉火不息,似乎温度都比相邻城池更高些。

喻承将昏迷中的江临澜扔到北城门以外,那儿偶尔会路过一些北恒商贩。

奉皇上之命,他本该杀了他。

喻承此人,处事圆滑。

此人乃是公主心中所爱,他又与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轻易取其性命怕是会得罪公主至深。

皇室人自己的恩恩怨怨,他喻承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普通人,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家中母亲常常教导他,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为官之道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面面俱到。

当日,他趁江临澜坐在马车里时偷袭,几剑均未划在江临澜致命之处,马儿受惊马车翻转,二人摔到路边。喻承蓄力使出最后一击,江临澜挣扎着躲过,但回转不及,他后脑磕在石柱上,流血昏厥了过去。

天意如此。

喻承以为,江临澜流在地上的血极多,足够与皇上交差。将他扔在距离都城有千里之遥的边境铜水城,一无路引二无证明,江临澜踏不进齐蒙的土地,便再也脏不了皇上的眼睛,同时又能防止此人回到谷梁,卷土重来找他复仇。

留江临澜一命,若日后需向公主交代,也有筹码在手。

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五日后,江临澜在北恒边境的一家医馆醒来,果然是路过的商贩救了他。

许是因为大脑再次受到撞击,他的记忆正在一点一点恢复,常有片段闪回。捕捉了无数次,他终于看清一个画面。

那是一座高门宅邸,牌匾上书“谢府”二字。

游荡在外,漂泊无依。

时至今日,他终于想起了家的样子。

慢慢的,所有过往皆在眼前复现,他已恢复曾经的记忆。

可他却忘记了,他本来记得的那些。

他忘了自己在安宁村以采药为生,忘了张叔张婶儿的救命之恩,忘了与凝兮相识相知,忘了白榆下的繁星点点,忘了齐蒙皇宫里无数个安宁的傍晚,忘了离别前的彻夜不眠。

他甚至忘记了,他曾叫做江临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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