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溪,”赵元瑾的声音恢复了平淡,“你这份‘贺礼’,确实用了心思。颜鲁淑风骨,非常人所能摹。这份才情,本王看到了。” 她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不过,本王倒想问问,藏秀阁的月例银子,似乎并不足以购置这等上好的澄心堂纸和松烟墨锭吧?你这数月‘闲暇’,所耗资材,从何而来?”
轰!
李言溪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他千算万算,忽略了最根本的问题!
“奴婢……奴婢……”他张了张嘴,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严官人也是脸色剧变,扑通一声跪下:“殿下明鉴!奴婢绝不知情!藏秀阁库房并无这等贵重之物!奴婢失察,请殿下责罚!”
厅内再次陷入死寂。赵元瑾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在李言溪惨白的脸上扫过。
“好一个‘感念恩德’、‘一片赤诚’。”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心思用偏了地方,才情也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李言溪,你可知错?”
“奴婢知错!殿下恕罪!”李言溪重重叩首,额头撞在冰冷的地砖上,“奴婢……奴婢是一时糊涂!见库房角落有些废弃的宣纸边角……想着……想着废物利用……绝不敢私拿公中财物!求殿下明察!奴婢知错了!” 他语无伦次,之前的从容算计荡然无存,只剩下恐惧和懊悔。这一次,他眼中的悔意是真实的。他太急功近利,弄巧成拙了。
赵元瑾沉默地看着他伏地的身影,又看了看案上那幅确实耗费了巨大心血的摹本。良久,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
“严氏,驭下不严,失察失职,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奴婢领罚!谢殿下开恩!”严官人连连叩头。
“至于你,李言溪。”
“心思机巧,却用错了地方。私动库藏边角,虽是废弃之物,亦属僭越。献媚之举,更于新婚吉时不妥。”
“罚,是必须的。”
“念你此作确实倾注心血,才情难得,且初犯。”
“着,杖责十下。”
“打完,依旧回藏秀阁。”
李言溪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劫后余生的茫然!不是浣衣处?还能回藏秀阁?
“但,”赵元瑾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强大的威压,“藏秀阁清幽之地,是让你静心思过,钻研学问,不是让你钻营取巧!从今日起,非严官人准许,不得踏出藏秀阁院门半步!抄写《静心咒》百遍,好好想想何为‘安分守己’!若再有不轨之心,或妄图接近内院……”她目光如电,“两罪并罚,严惩不贷!听明白了?”
这惩罚依旧严厉(杖责十下,禁足,抄书),但保留了他在藏秀阁的位置,更肯定了他的才情!这比李言溪预想的最坏结果好上千百倍!巨大的落差让他眼眶瞬间红了,不是怨恨,而是一种复杂的、夹杂着恐惧、感激和深深懊悔的情绪。
“奴婢……叩谢殿下天恩!奴婢明白了!奴婢再不敢了!定当在藏秀阁静心思过,潜心做事,绝不敢再生妄念!”他声音哽咽,重重地、真心实意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一片青红。这一次,他的驯服发自内心。殿下的雷霆手段中,终究留了一丝余地,给了他一条生路,更给了他一份……难以言喻的震撼。
“带下去行刑。”赵元瑾挥挥手。侍卫上前,动作并不粗暴,将李言溪带了下去。他没有挣扎,也没有癫狂,只是临走前,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一眼主位上的赵元瑾和王殊之。
厅内众人看着这一幕,心中凛然。殿下的处置,罚其行,留其才,恩威并施,既立了规矩,又未彻底断送一个可能有用之人的前程,手腕之高,令人叹服。
“都看见了?”赵元瑾看向众人,语气平淡却带着威严,“王府自有王府的规矩。安分守己,各展所长,自有前程。若心术不正,妄图攀附,李言溪便是前车之鉴。若真有才学,光明正大展现,本王并非不能容人。”
“奴婢/属下谨记殿下教诲!”众人齐声应道,声音带着敬畏。
“都退下吧。”
众人鱼贯而出。喧闹的正厅终于安静下来。
王殊之看着赵元瑾,眼中充满了敬佩和一丝后怕:“殿下……方才……”
赵元瑾握住他的手,温声道:“吓到你了?此人确有才情,心性却需打磨。重罚是为了让他记住教训,留有余地是惜才,也是给你这主君日后驭下留些转圜的空间。一味严苛或一味宽纵,都非良策。”
王殊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赵元瑾的话默默记在心里。他看着被官员小心收起的紫檀木匣,轻声道:“那幅字……其实真的很好。”
赵元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深邃:“是啊,确实好。可惜心思不纯。先收起来吧。待他真正静心思过,懂得收敛锋芒、以才事主而非以才谋私之时,或许……这幅字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她心中已有了计较,李言溪是柄双刃剑,用好了,或许真能成为王府一个独特的助力,但必须牢牢掌控,彻底磨去其不安分的棱角。
“走吧,”赵元瑾拉着王殊之起身,“陪本王去用早膳。这一早上,净处理这些劳神之事了。”
藏秀阁内。
李言溪趴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臀部传来的剧痛让他冷汗涔涔,十下实实在在的杖责,足以让他记住这个教训。但与身体疼痛相比,心中翻涌的情绪更为复杂。
羞耻、懊悔、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对赵元瑾的敬畏。
他想起殿下那洞察一切的眼神和最后那句“若真有才学,光明正大展现,本王并非不能容人”。这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心中长久以来只知攀附钻营的阴霾。
或许……他错了?
他以为只有不择手段才能往上爬,却忘了在真正的强者面前,任何算计都显得可笑。殿下要的,是能做事、有真才实学且安分的人。
看着严官人送来的《静心咒》和笔墨纸砚(这次是合规的),李言溪咬着牙,忍着痛,艰难地撑起身。他拿起笔,蘸了墨,第一次,不是为了献媚讨好,也不是为了算计钻营,而是为了真正地……静心思过。
笔尖落在纸上,写下一个“静”字。墨迹有些颤抖,却异常认真。
王府的清晨阳光明媚,后花园里牡丹盛放。藏秀阁的小院内,翠竹沙沙作响。一个曾迷失在野心里的人,在疼痛和反思中,开始尝试着寻找另一条或许更为艰难,却可能通往真正尊严的道路。未来如何,尚未可知,但至少,彻底坠入黑暗的危机,暂时解除了。
栖梧苑的早膳终究没能立刻享用。李言溪被带下去行刑,厅内众人散去,只留下淡淡的血腥气与压抑。王殊之脸色依旧有些发白,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过王府规矩的森严和殿下的雷霆手段。
“吓着了?”赵元瑾握住他微凉的手,声音温和下来。
王殊之摇摇头,又点点头,依偎进她怀里,汲取着温暖和安定:“有点……殿下处置得对,只是……有些突然。”他顿了顿,小声道,“那幅字……确实写得极好。”
赵元瑾轻轻抚着他的背,眼神深邃:“才情是才情,心性是心性。此人聪慧敏锐,若用在正途,未必不是一块璞玉。只是他过往经历坎坷,心思难免偏激,钻营取巧已成习惯。今日重罚是敲打,留他在藏秀阁是给他一个机会,看他能否真正醒悟,收敛锋芒,以才学而非心机立足。若不能……”她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王殊之已然明了。
“殊之明白了。”王殊之抬起头,眼中多了几分坚定,“日后……我会留意藏秀阁那边的。”
赵元瑾赞许地捏了捏他的手:“你是王府主君,内院之事,自该由你掌管。恩威并施,宽严相济,这其中的尺度,慢慢体会。走吧,先用膳,别饿坏了我的新主君。”
藏秀阁内,弥漫着淡淡的金疮药气味。
十下结结实实的杖责,让李言溪趴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动弹不得。臀腿处火辣辣的疼痛如同无数细针在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冷汗浸湿了他的鬓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狼狈不堪。但与剧痛相比,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更让他难以平静。
羞耻感如同毒藤缠绕心脏。他精心设计的献媚,在殿下洞察秋毫的目光下,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以为自己能凭借才情和心机博得青眼,却忘了在真正的权力和智慧面前,所有算计都显得如此拙劣可笑。那份被当众揭穿“无本之木”、“心思用偏”的难堪,比杖责更让他痛彻心扉。
懊悔和后怕紧随其后。他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彻底被打回那个暗无天日的浣衣处,永世不得翻身!是殿下……在雷霆之怒中,终究留了一丝余地。那句“若真有才学,光明正大展现,本王并非不能容人”,如同暮鼓晨钟,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严官人板着脸走进来,将几瓶金疮药、干净的布巾和一摞纸、笔墨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声音依旧刻板,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怨毒:“殿下吩咐送来的药。这《静心咒》,一百遍,一字不许少,字迹要工整。伤好之前,不必做其他活计,但院子必须保持整洁。”她顿了顿,看着李言溪惨白的侧脸,终究还是加了一句,“殿下……给了你机会。好自为之。”
说完,严官人转身离开,关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李言溪粗重的呼吸声。他看着那摞雪白的纸和乌黑的墨,又看向自己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手。光明正大……展现才学?
他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忍着剧痛,伸手够到纸笔。铺开纸,蘸饱了墨。笔尖悬在纸的上方,却迟迟无法落下。他习惯了揣摩人心,习惯了算计钻营,习惯了用“才情”作为向上攀爬的垫脚石。如今,要他摒弃所有心机,只为“静心思过”而抄写?这对他来说,是比杖责更难的惩罚。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摒弃脑中纷乱的念头,回忆着殿下那双平静却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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