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官服

终于,笔尖落下。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字迹起初有些颤抖歪斜,带着疼痛的痕迹。但写着写着,那笔下的锋芒似乎被经文中的沉静之意一点点磨去,渐渐变得平稳、工整。每写一个字,臀部的剧痛都提醒着他今日的教训;每抄一句经文,都像是在冲刷他心中积郁已久的浮躁与不甘。

他不再去想如何讨好,如何算计,如何离开这方寸之地。只是机械地、专注地写着,让那带着禅意的文字,一点点沉入心湖。

王府的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流淌。王殊之很快适应了主君的身份。他性情温婉,待人宽和,赏罚分明,虽是新夫,却将内院打理得井井有条,仆役们对新主君心悦诚服。他与赵元瑾更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白日里赵元瑾在前院处理公务或入宫议事,王殊之便在内院看书、抚琴,或是召见管事官人询问府务。傍晚时分,两人或是在后花园散步赏花,或是在书房共读,或是静静依偎,享受只属于彼此的静谧时光。

柳清在经历了新婚夜的醉酒风波和次日的惶恐请罪后,似乎也收敛了不少。他依旧常来王府书斋,但举止规矩了许多。有时是带着新得的古籍或有趣的游记来与赵元瑾分享,有时是请教些经史疑难。他与王殊之的关系也颇为融洽,柳清性子直爽,没什么弯弯绕绕,王殊之温和包容,两人偶尔在花园遇上,还能闲聊几句花草诗词。柳清对王殊之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崇拜的距离感,言语间满是敬重,这让王殊之对他彻底放下了心防。

这日午后,柳清兴冲冲地来到书斋,手里捧着一个卷轴,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殿下!您快看看这个!”

赵元瑾刚从宫里回来,正与王殊之对弈,闻言抬头:“哦?柳侍讲又得了什么宝贝?”

柳清献宝似的将卷轴在书案上小心展开,竟是一幅标注详尽的北境山川舆图!“下官今日在文华阁整理旧档,在一个落满灰尘的箱底发现的!您看,这绘制手法,这山川走向的标注,尤其是对几处隐秘河谷和山隘的描绘,比兵部存档的还要详尽!下官想着殿下曾驻守北境,此图或许对您有用!”

赵元瑾和王殊之都凑近细看。舆图古旧泛黄,但笔触清晰,山川河流、关隘城镇标注得一丝不苟,甚至有些地方还用小字注明了水源、牧草和可能的行军路线。赵元瑾越看神色越凝重,眼中精光闪烁:“好图!柳清,你立了大功!此图价值千金,对巩固北境边防意义重大!你从何处寻得?”

柳清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就是……就是文华阁最角落那个堆放前朝杂物的库房。下官想着殿下提过对北境地理感兴趣,就……就多翻了翻。也是运气好。”他脸上带着纯粹的、为能帮到赵元瑾而感到高兴的笑容。

王殊之也赞道:“柳侍讲真是心细如发,此图确实珍贵。殿下慧眼识人,柳侍讲在文华阁,定能发掘更多宝藏。”

赵元瑾心情大好,当即命人重赏柳清,并将此图誊抄一份,原件妥善保存。柳清欢天喜地地领了赏,告退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看着柳清雀跃的背影,赵元瑾对王殊之笑道:“你看他,得了点夸奖,就像个孩子。”

王殊之也莞尔:“柳侍讲赤子之心,殊为难得。”他顿了顿,看着案上的舆图,若有所思,“殿下,此图如此重要,却流落文华阁角落……是否也说明,朝中对北境的重视,还不够?”

赵元瑾收敛了笑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你说得对。北狄虽败,狼子野心未泯。朝廷有些人,只看到眼前的太平,却忘了卧榻之侧的威胁。这份舆图……是个警醒。”她握住了王殊之的手,“有你在身边时时提醒,甚好。”

藏秀阁内,日子仿佛凝固了。李言溪臀部的伤渐渐结痂,疼痛减轻,但行动依旧不便。他每日大部分时间都趴在床上抄写《静心咒》。一百遍,枯燥而漫长。最初的抗拒和烦躁,在日复一日的书写中,竟真的被磨平了些许。笔下的字迹,从最初的颤抖歪斜,变得工整沉稳,甚至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气韵。

严官人每日会来巡视一次,检查他抄写的进度和院落的整洁。她依旧面无表情,但眼神中的审视和戒备,似乎随着李言溪日复一日的安分抄写而淡化了些。

这日,严官人送来饭食时,破天荒地多带了一小碟精致的点心。“这是前院赏下来的,殿下得了北境佳果,府里各处都分了些。你……也有份。”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这份小小的“恩典”,却让李言溪愣住了。

他看着那碟晶莹剔透、裹着蜜汁的果子,心中五味杂陈。是殿下……还记得他?还是府中惯例?他不敢深想,低声道:“谢官人,谢殿下恩典。”

严官人没再多言,放下东西便走了。

李言溪看着那碟点心,没有立刻去吃。他撑着身体,艰难地挪到窗边的小书案旁,这是他能活动后,请严官人帮忙搬来的。书案上除了抄写的《静心咒》,还放着几本他从藏秀阁书架上找来的、真正关于金石篆刻和古物鉴赏的书籍。这些书以前他也翻过,但心思浮躁,只为寻找可利用的“价值”。如今静下心来重读,竟品出了许多不同的滋味。

他拿起其中一本讲述古玉沁色辨伪的书,对照着书中图谱,仔细回想当初在沈府书房伺候时,偶然瞥见沈万金把玩过的一块所谓“血沁”古玉。当时他只觉那玉红得妖异,如今结合书中所述,才惊觉那沁色极可能是人工染制!

这个发现让他心头微动。不是为了邀功,而是一种纯粹的、因学识增长而带来的洞见之喜。他提笔,在抄写《静心咒》的间隙,于一张废纸上,将自己对那块玉的观察和书中理论的印证,细细记录下来。没有目的,只是出于一种学者的本能。

窗外,翠竹沙沙作响。藏秀阁的庭院被他每日忍着痛打扫得一尘不染,几株晚开的菊花在秋阳下舒展着花瓣。李言溪放下笔,看着窗外宁静的景色,又低头看看自己笔下工整的字迹和那份纯粹的笔记,心中那片因野心和算计而蒙尘的角落,似乎被这秋日的阳光,悄然照亮了一丝缝隙。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深秋。王府内张灯结彩,筹备着中秋佳节。这是王殊之嫁入王府后主持的第一个重要节庆,他格外用心,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力求尽善尽美。

这日,王殊之正在栖梧苑正厅与内院几位管事官人核对中秋宴的菜单和戏班子,雀儿快步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主君!主君!柳侍讲升官了!”

“哦?”王殊之放下手中的单子,也露出笑容,“升了什么官?”

“是侍读学士!”雀儿激动地说,“听说是殿下在陛下面前举荐的!陛下考校了柳侍讲的学问,还看了他整理的那些古籍和发现的舆图,龙颜大悦,当即就点了柳侍讲为翰林院侍读学士!正五品呢!柳侍讲这会儿怕是高兴坏了,正往咱们王府来谢恩呢!”

正说着,外面已经传来柳清那标志性的、带着点莽撞又兴奋的声音:“殿下!主君!柳清特来谢恩!”

话音未落,人已到了厅门口。柳清穿着一身崭新的青色鹭鸶补子官服,衬得他身姿挺拔,意气风发。他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感激,进门就要行大礼:“下官柳清,叩谢殿下提携之恩!叩谢主君……”他动作太快,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一个趔趄,眼看就要在几位管事官人面前上演五体投地。

“小心!”王殊之连忙出声。

幸好柳清反应快,双手猛地撑住地面,才避免了大礼变大跤的窘境。他狼狈地爬起来,脸涨得通红,新官袍的袖口沾上了灰尘,惹得几位官人忍俊不禁,又不敢笑出声。

“柳……柳学士,快请起。”王殊之忍着笑,连忙让人扶他,“恭喜柳学士高升。”

柳清又是尴尬又是激动,胡乱拍打着袖子上的灰:“让……让主君见笑了!下官……下官实在是……太高兴了!也……也太笨了!”他看向闻讯从书房过来的赵元瑾,眼眶都有些发红,“殿下!下官……下官何德何能……”

赵元瑾看着他这副模样,也是忍俊不禁:“行了行了,新官袍都弄脏了。侍读学士,职责更重,日后在御前行走,可不能再如此毛躁了。要谨言慎行,知道吗?”

“是!是!下官谨记殿下教诲!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殿下厚望!”柳清挺直腰板,大声保证,那认真的模样又透着几分少年意气。

赵元瑾点点头:“嗯,本王信你。正好主君在安排中秋宫宴的助兴节目,你如今是翰林清贵,也帮着参详参详,看看请哪家戏班,排哪些曲目更雅致得体。”

“是!下官遵命!”柳清立刻来了精神,凑到王殊之身边,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他虽依旧有些莽撞,但言谈间对诗词曲艺的见解,倒也颇有见地。王殊之温和地听着,不时提出自己的意见,两人商议得颇为融洽。

看着眼前这一幕,赵元瑾眼中露出欣慰的笑意。柳清的成长,让她觉得当初的举荐没有错。这块璞玉,正在他该有的位置上,逐渐展露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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