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初刻,藏秀阁通向书斋的回廊上,李言溪跟在严官人身后,步履沉稳。他换上了一身王府统一配发的藏青色仆役常服,浆洗得干净挺括,衬得他身姿挺拔。脸上那道淡淡的粉色印记,非但没有折损他的容颜,反而为他秾丽妖冶的五官添了几分脆弱的破碎感,更易引人怜惜。他手中稳稳捧着那个装着画卷和印谱的锦盒,低眉垂目,姿态恭顺。
严官人面无表情地在前引路,心中却暗自警惕。这小子,今日特意收拾过,比平日更显扎眼,那双低垂的眼睫下,不知藏着多少心思。
书斋内,宁王赵元瑾正与柳清对弈。柳清今日不当值,穿着一身天青色文士常服,正拧着眉头,对着棋盘苦思冥想,白皙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拈着一枚黑子,犹豫不决,嘴里还无意识地嘟囔着:“这里……还是这里……哎呀,好像都不行……”
赵元瑾慵懒地靠在紫檀木太师椅上,一手支颐,一手随意地转动着指间莹润的白玉棋子,看着柳清那副抓耳挠腮的窘态,眼底含着促狭的笑意。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她玄色常服上跳跃,更衬得她面如冠玉,气度雍容。
“柳侍讲,再磨蹭下去,本王的午膳都要误了。”她慢悠悠地开口,带着戏谑。
柳清闻言,脸更红了,像是下定了决心,一咬牙,“啪”地将黑子落在棋盘一角。“就这儿了!”
赵元瑾挑眉,指尖的白子轻巧落下,瞬间将柳清刚落下的黑子以及周围一片黑棋尽数围死。“啧,自投罗网。柳侍讲,你这棋艺……真是十年如一日,毫无寸进啊。”她摇头叹息,语气里的调侃毫不掩饰。
柳清看着自己瞬间被吃掉的一片棋子,懊恼地“啊”了一声,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肩膀都垮了下来,哭丧着脸:“殿下!您就不能……就不能让让下官吗?”
“让你?”赵元瑾失笑,“让你输得更快些吗?本王也是为你好,多输几盘,才能长记性。”
两人正说笑着,亲卫在门外通传:“殿下,藏秀阁管事严氏携仆役李言溪求见。”
赵元瑾脸上的笑意敛去些许,恢复了平日的温和疏离。“让他们进来。”
严官人领着李言溪步入书斋。李言溪始终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无比。他能感觉到一道好奇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直率——是柳清。
“奴婢严氏(李言溪)叩见殿下。”两人齐齐行礼。
“起来吧。”赵元瑾的目光落在李言溪身上,带着审视,“东西带来了?”
“是,殿下。”李言溪恭敬地双手将锦盒奉上。一旁侍立的官员上前接过,放在赵元瑾身侧的案几上。
柳清好奇地探头看了看锦盒,又看了看垂首侍立的李言溪,只觉得这人长得……未免太好看了些。他虽心思单纯,却也本能地感到一丝异样,尤其是看到殿下落在对方身上的目光时,心里莫名有点不舒服,忍不住小声问:“殿下,这是?”
“哦,藏秀阁新来的仆役,在整理旧物时发现了点有趣的东西。”赵元瑾随口解释了一句,示意官员打开锦盒,拿出里面的画卷和说明。
她先拿起那张写满娟秀小楷的说明纸笺,仔细看了起来。条理清晰,论证严谨,尤其对金石篆刻风格的把握,绝非泛泛之谈。她抬眼,看向依旧垂首的李言溪:“你说你幼时在当铺做过学徒?”
李言溪心中微凛,知道关键问题来了。他微微抬首,目光只及赵元瑾的袍角,声音清晰而平稳:“回殿下,是。奴婢家乡遭了灾,母父早亡,为求活路,曾在县城一家小当铺做过三个月学徒。掌柜的见奴婢还算机灵,便让奴婢跟着铺子里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朝奉打下手,帮着擦拭器物、整理当票。那位老朝奉心善,闲暇时会指点奴婢一些辨识古物真伪、材质年份的粗浅门道,尤其对金石印章一道,老朝奉颇有心得。奴婢那时年幼,只当是听故事,囫囵吞枣记下了一些皮毛。后来……当铺东家惹了官司,铺子倒了,奴婢辗转流落,最后……进了沈府。”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苦涩和认命,最后归于平静。
这番说辞,是他反复推敲过的。真假掺半,幼年经历无从考证,当铺学徒身份卑微,也符合他展现出的些许眼力,又不会显得过于突兀。重点在于那份“幼年际遇”带来的“天赋”,而非系统的学识。
赵元瑾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笺边缘。三个月学徒,跟着老朝奉……能记下这些,并灵活运用,这份悟性和记性,倒是难得。她放下说明,展开其中一幅《西山行旅图》摹本,目光落在右下角那方古朴的钤印上。
“依你所见,这印,确系石癫道人所留?”
李言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自己的回答至关重要。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终于敢与赵元瑾对视,但只一瞬便谦卑地垂下,落在画卷之上。那眼神清澈专注,带着对金石纯粹的热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信。
“回殿下,奴婢不敢妄断真伪。石癫道人行事乖张,传世真迹稀少,且多不署名,仅以独特印鉴为记,本就难以确证。奴婢只是依据这印谱残卷中所载其印风特点——”他指向官员适时递上的印谱拓片,“您看此处,刀锋的走势,如锥画沙,劲健中带着一股内敛的拙朴之气,转折处如折钗股,圆融却又暗藏锋棱。再看这印面的布局,疏可走马,密不透风,看似随意却暗合章法,透着一股‘无法之法’的天然意趣。这幅摹本上的钤印,虽因年代久远和摹拓之故,线条稍显模糊,但细观其神韵,尤其是这几处关键的刀痕转折与留白处理,与印谱中所载石癫道人的‘听松’、‘观云’两方闲章拓片,气韵相通,如出一辙。”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专注。一边说,一边用修长的手指虚点着画卷和印谱上的关键处,动作自然而流畅,没有丝毫仆役的畏缩,倒像一位真正沉浸在金石之道中的学子。
赵元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仔细比对。她对金石虽不如专精者精通,但也有相当鉴赏力。此刻在李言溪条理分明的引导下细看,果然觉得那几方钤印,越看越有味道,那份古拙苍劲的气韵,绝非寻常画匠或藏家能模仿出来的。
“确实有几分道理。”赵元瑾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几分赞赏。她放下画卷,重新看向李言溪,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意,“倒是小瞧你了。藏秀阁那些蒙尘旧物,在你手里,竟能焕发新生。这份眼力心思,做洒扫仆役,屈才了。”
李言溪心中狂喜翻涌,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惶恐,连忙躬身:“殿下谬赞!奴婢惶恐!能为殿下分忧,整理旧物,已是奴婢天大的福分,岂敢言屈才?若非殿下恩典,将奴婢从浣衣处调出,奴婢……奴婢恐怕早已……”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后怕与感激,溢于言表。他再次深深一揖,“殿下恩同再造,奴婢唯有尽心竭力,方能报答万一!”
一旁的柳清听得云里雾里,什么金石、印鉴、石癫道人,他全然不懂。他只看到殿下对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仆役似乎颇为赏识,两人之间那种围绕着某种深奥学问的交流氛围,让他莫名觉得有些插不进去。他看看殿下,又看看李言溪,再看看自己面前那盘被屠得惨不忍睹的棋局,忽然觉得有点……失落?他悄悄撇了撇嘴。
赵元瑾将李言溪的感激和柳清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她笑了笑,对李言溪道:“这几幅画,暂且留在本王这里。至于你……藏秀阁的旧籍字画不少,你既有些眼力,又有心整理,便继续做着吧。用心些,若有新的发现,随时禀报严官人。”这算是肯定了他的工作,也给了他一个继续展现价值的平台。
“是!谢殿下!”李言溪强压住心头的激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知道,自己终于在这位深不可测的宁王心中,留下了一个有用的印记!这比单纯的美貌,更让他欣喜。
“好了,下去吧。”赵元瑾挥了挥手。
“奴婢告退。”李言溪和严官人恭敬行礼,退出了书斋。转身的瞬间,李言溪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柳清,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评估。
书斋内,柳清看着他们离开,忍不住问道:“殿下,那石癫道人的画……很值钱吗?”他问得直白。
赵元瑾被他逗笑了,重新拿起一枚棋子把玩:“值钱?或许吧。但更重要的是其承载的金石之趣和历史余韵。柳侍讲若有兴趣,改日本王给你找几本浅显的印谱看看?”
柳清连忙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殿下饶了下官吧!下官看那些弯弯绕绕的篆字就头晕,还是读我的圣贤书自在些!”他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惹得赵元瑾又是一阵轻笑。
“也罢,人各有所长。”赵元瑾将棋子丢回棋盒,起身道,“走,陪本王去后花园走走。被你这臭棋篓子闷了半日,该透透气了。”
柳清立刻忘了刚才那点小小的失落,雀跃地跟上:“是!殿下!下官听说园子里的晚菊开得正好呢!”
时间在忙碌与期盼中飞速流逝。秋去冬来,又至春深。宁王府的喜庆氛围日益浓厚。距离大婚吉日,只剩下不足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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