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猛雷砸向地面,砸向满地的疮痍。
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初秋的雨,已经带上了寒意,发黄的梧桐树叶,落在宁堃的脚边。
医院花园里的树木,在风中乱舞,簌簌作响。
午饭后,宁堃顶着风雨,跑回了住院部,钻进了值班寝室。
他蜷缩在床上,背靠着墙,企图找到可以依靠的东西。
黑白的CT片在他的脑袋里不断播放。
影像科同事的诊断,如同雨季里飞落得树叶。
带着刺,划破手心。
早上的CT没有积压,结果出的很快。
宁堃拿到片子的那一瞬间,就愣住了。
孙爷爷是常年的肺病患者,宁堃是知道的。
第一次认识他,就是因为间质性肺炎。
老年人戒不了烟,而间质性肺炎又难治。
所以,几乎每年,孙爷爷都会在暑假前后,换季的时候,忽然生病。
只要生病,基本上就是肺炎,渐渐地,肺部一年不如一年。
多发性结节,肺部纤维化。
宁堃有建议过,让他住院认真治疗。
可除了第一次住了院,后面几次,孙爷爷都拒绝住院。
只愿意在门诊挂水,只要挂满七天,孙爷爷就不愿意再挂。
说多了还要闹脾气。
宁堃盯着片子看了很久,久到孙春燕开口催促,“宁医生,怎么样啊?”
“……”
几张片子,宁堃翻过来的看,翻过去的看。
“孙爷爷,”宁堃攥着片子,缓缓放下,“这次,你是必须要住院了。”
老人的瞳仁早就不再清晰,耷拉着眼皮,眼球泛出灰白色。
跟年轻人的眼睛不一样。
是风霜和年岁的代表。
以往,宁堃与他对视时,总觉得那双眼睛,虽然老朽严重,但充满倔强和不屈。
可这次,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那双眼睛里,不再拥有倔强。
而相反的,宁堃莫名觉得,有一种安于天命的平静。
“宁大医生,怎么一个人偷偷躲起来了?”
邹凯越悄无声息的站在宁堃的床边,蹲下来,“我听说今天孙爷爷来了?”
“嗯。”
“情况不好?”
“……”宁堃蜷缩的更紧了,“进来之后可能要做肺癌四项。”
“……”
宿舍里寂静无声,宁堃蜷缩着,而邹凯越就那样蹲着。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事实上,他并没有见过宁堃对一个人这样上心。
作为医生,宁堃医术了得,深受林主任的信赖。
因此,他得到了林主任的亲传,可以说未来不可限量。
并且,宁堃身上还有一种林主任总让她们学习的点。
冷漠。
无论是对待家属,患者还是自己的朋友。
宁堃总有一种淡于人外的感觉,即便他也会跟着开玩笑。
也会跟着一起吃饭喝酒,可骨子里,总有一种疏远。
对家属和病人说话,不亲热,甚至可以说是疏远,公事公办。
对自己家人,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感觉本质上恨他们,表面上又爱他们。
对朋友,宁堃也很少产生什么两肋插刀,肝胆相照。
他像是被动的接受,后天的缺失情感。
认识这么多年,他对孙爷爷的奇特情感,让邹凯越越发觉得,宁堃的心底,其实是一个共情能力非常强的人。
他层层包裹自己,只有这样,才能冷静地面对每一位病人,给予最优质的方案。
“你不冷静,这个你最好让林主任亲自跟。”邹凯越站起了身,拉开了宁堃身上的被子,“大宁子啊,心里不要憋事,我跟你是朋友,好兄弟,有什么事,你可以放心跟我说。”
被子刚被掀开,又被宁堃拉了回去,直到盖过了头顶。
像是没有安全感的流浪猫,在一方天地里,寻找难得的寂静。
他不说话,只是蜷缩着。
“得了,你自己一个人缓缓吧,吃饭不,我给你打饭?”
“……”
“给你打一份吧,等我奥。”
邹凯越的脚步神越来越远,直到值班室的门关上。
狭小的宿舍内,又只剩下宁堃一个人。
最近好像霉运缠上了他,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以往的人生里,虽然也有坎坷,但是,总归是顺利的。
可这两天,先是家属闹事,后是家属造谣。
作为一个医生,清誉不再,以后病人又该怎么相信他。
被窝没有盖严,隐约漏了一条缝。
光亮从缝隙中,映射进宁堃的眼睛里。
脑海中,迸裂出恐惧。
“他说你是同性恋……”
“肺部结节大小跟去年相比,增大了不少……”
“是你害死了我父亲,是你!”
“为什么你害死我的父亲,却还可以在这里治病救人。”
……
宁堃闭上眼,极致的黑暗里,那一点点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
“宁医生……”悠扬轻快的男声,钻进宁堃的脑海里,“这花是我自己种的好看吗?”
“我那天,在小楼下见到宁医生……”
“宁医生,你是一个好医生。”
我是吗。
宁堃苦笑。
那天,替周粟处理完伤口后,他莫名的说了这句话。
说他处理伤口很完美,比邹凯越强多了。
所以他是好医生。
只是处理伤口就是好医生了吗?
宁堃不懂,但他依然清楚地记得。
那天,周粟家的灯光是暖黄色的,茶几上波西米亚风的猫蜷着尾巴。
栗子蹲在周粟的身边,笑得开心。
而周粟,笑得更开心。
—
“孙爷爷的床位,安排好了吗?”
宁堃坐在护士站里,借用护士站的电脑看病历,“已经三四天了吧,还没有空床位?”
“快了吧,孙爷爷情况特殊,病情又很重,已经让他优先安排了。”护士噼里啪啦的打着键盘,“你放心,一有床位,我们会立刻通知孙爷爷的。”
“好,辛苦。”
床位困难,几乎是每个医院的通病。
随着等待的时间越久,宁堃越发焦躁。
他害怕来不及,更害怕束手无策。
好在,问完的第二天,就给安排上了床位。
孙爷爷入院那天,宁堃本是休息,可他还是到医院来看了孙爷爷一眼。
老人的状态,可以说是一天比一天差。
眼睛里的疲态,越来越明显。
孙爷爷的病例,已经转给了林主任。
“小宁啊,怎么不高兴啊?”孙爷爷躺在病床上,一身白色的睡衣,显得他脸色更差,“我最讨厌住院了,我都没有不高兴,你怎么不高兴了?”
“没有不高兴!”林主任适时地插了进来,笑着说,“我们小宁,不一直是张苦瓜脸嘛,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了。”
“是吗?”孙爷爷也笑了起来,看着宁堃,“没有不高兴就好。”
“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宁堃不擅长撒谎,连借口都是那么死板生硬,“昨晚也没睡好。”
孙爷爷也没有在继续细问,他好似累了,喘了几口气,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林主任跟家属交代了一些,就领着宁堃离开了病房。
“情绪不要外露,”林主任在住院部走的很快,目不斜视,“之前还夸过你,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是……”
宁堃敛眸,面无表情的跟在林主任后面。
如果无法控制情绪,那么面无表情,绝对没有错。
除了常规入院检查,林主任又给开了其他的几项,痰培养和肺癌四项之类。
早上五点抽的血,下午报告就出来了。
肺癌四项指标极高,情况非常糟糕。
孙爷爷的治疗,宁堃被林主任撇在了外面。
除了日常查房的时候,宁堃会看一眼,其他时候,也是听从林主任的。
报告出来后的第二天,林主任才找家属。
办公室内,林主任一五一十的向家属传达老人的病情。
“最终确诊,还是要看穿刺的病理结果……”
语音刚落,办公室内忽然爆发出哭声。
一种压抑着,又在喉咙里震颤,而发出绝望嘶吼。
宁堃站在主任办公室外,低垂着头。
肺癌,对于80岁老年人来说,是什么呢?
是……
生命的倒计时。
入院第三天,孙爷爷进行了穿刺手术。
病灶送走的那一刻,李昌明红着眼眶找到宁堃。
孩子年纪不大,遇到这种事,难免忧虑。
宁堃带他去了花园散心,两个人坐在花园的长椅上。
想要开口安慰点什么,可他又能说什么呢。
于是,他们一直沉默。
“宁医生……”李昌明仰头看向天空,低声说道,“我想抱有幻想,可我知道,这几年病情反复,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了吧……”
“……”宁堃也同他一样,望向天空,“如果是早期的话,也不会那么糟糕……”
“我觉得不像,他一天比一天衰弱,呼吸越来越困难,依靠氧气瓶的时间越来越长…”李昌明说,“我之前,听他们说,宁医生好像认识临终关怀的人是吗?”
宁堃一愣,转向李昌明,“你听谁说的?”
“那群,喜欢传八卦的人里面。”
既然这么问了,宁堃怎么又会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呢,“我不会推荐,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没有职场上的联系。”
他不再抬头望天,而是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李昌明带着哽咽,“那宁医生觉得,临终关怀,会是一个好去处吗?”
“我不知道……或许,你该自己去了解一下。”
临终关怀……
好像,自从他跟这几个字扯上关系的那一刻,他的生活就开始天翻地覆。
宁堃凝望着草坪里的树叶,好像比前几天多了。
连续几天的雨,打落了许多树叶。
金灿灿的树叶就躺在土地上,静静地等待着与大地融为一体。
落叶归根。
深夜,地下停车场。
宁堃刚停好车下来,就看见周粟牵着狗,在停车场里乱跑。
这边跑跑,那边跑跑。
“周粟。”宁堃靠在车头,盯着不远处的人,“周粟?”
被叫的那人,忽然抬起头来,在停车场里四下寻找,随即,眼睛一亮,“宁医生?!”
像是个开关,周粟上一秒喊完,下一秒,栗子冲到了宁堃的面前。
撒娇打滚求抱抱。
宁堃顺着他的意思摸了摸,顺便等着比栗子慢的周粟。
“才下班嘛?”周粟捡起栗子掉落的狗绳,“外面下雨,栗子一天没上厕所,就带她到停车场来了,没想到在这遇见了宁医生,我们可是好久没见了!”
很久没见了吗?
宁堃看了一下时间,好像是的。
自从孙爷爷的事情发生后,宁堃下班越来越晚,总想要找到更多的方法,延长孙爷爷的寿命。
可今天临下班的时候,宁堃看见了孙爷爷的病理报告。
从个人判断,治疗意义不大。
“周粟,”宁堃有些累的弯着腰,手撑着车头,“临终关怀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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