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德州的考棚比清平县的高大上许多, 里面整整齐齐的全是三尺宽的号房,只没有门帘。zhongqiuzuowen
因为地方够大,考生按号坐好后,彼此中间还能隔出一个空号房,彻底杜绝互相作弊的可能。
顾玉成占了个靠边的号房,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有股臭味儿。他拿出块四四方方的小毛巾将桌椅仔细擦了几遍,确认不是自己这边散发的,就静坐等待放题。
远处不时传来抽气声,可能是考题偏难。顾玉成默默想着,等了大约两炷香才轮到自己, 一看果然很难。特别是经义题, 简直七零八碎叫人摸不着头脑。
乡试以前的所有考试,都叫预考。预考时考官把经义里的句子割裂, 各种截搭, 考验读书人对经义的熟悉度,这种题就被称为小题。
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 名为小题, 实是大难。
顾玉成看了两眼, 干脆先去写文章, 直到过了午时将草稿全部誊抄完毕,才重新对着小题冥思苦想,几乎将背过的经义在脑子里都翻一遍,才堪堪在天黑前答完。
他敲敲酸疼的脖颈, 检查两遍后交了卷。
如此又考了两天,小题一天比一天难。等到第三场的时候,甚至有考生嚎啕大哭,又被迅速拖出去。
顾玉成从没做过这么难的截搭题,跟无情搭相比简直可以称为绝情搭了。怕在小题上面浪费太多时间写不完文章,他每次都先作文后默经义。
然而府试三场是连着考的,对体力和智力都是极大的考验。饶是顾玉成身体不错兼有丰富的考试经验,第三天出了考棚也是面色泛青,脚步虚浮。
就这他还算好的,同行的清平县考生中,刘宽和另一个叫史兴才的,第三场没考完就倒下了。
这么一算,只他们这一行人,未能顺利考完的就有三个。王叔鸿虽考完了三场,但考前一直在医馆照顾朱瑜,心事重重又休息不好,勉强回到客栈就痛哭起来。
“第二场‘必诚其意’,君子诚意哉!我没有写完就被缴了卷,”王叔鸿二十多岁的年纪,此刻两眼通红胡子拉渣,竟似一夕老了十岁,“今天三场时我先作文,谁知被学政大人看见,他摇摇头就走了。我连帖都没默完,这次必是不会取中了!我就不该再去考第三场!”
“此言差矣。”钱同安慰道,“我都考了三次,不也没个结果?咱们读书人就要吃得苦中苦,多下场,才能有经验,岂能因一次不中就一蹶不振?”
其他人也各自劝勉了几句。顾玉成县试考得顺利,现下才直面科举的残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每人发了些姜糖片:“这是我自家做的,能御寒发热,但没什么大用,就当个零嘴吧。”
几人接了姜糖,又叫了几个菜,草草吃罢饭,便各自回房歇下。
第二天一大早,店小二就抄了榜回来,在客栈外墙张贴了两份,又特意标明自家住店的考生中了几个。
顾玉成的名字仍在里圈,但排在第七名。作为如宾楼名次最好的考生,还被掌柜的额外免了三天房钱。
照例该庆祝一下,但这次因改了考试地点,府试和院试只隔两天,以钱同为首的几人就约了院试过后好生游玩,现下专心备考。
顾玉成没出门也没看书,专心休息了两天,第三天重新踏入考棚,又是个精神奕奕的少年人。
这次他的号房位置不错,靠近中间区域,干干净净的没有异味。顾玉成心情大好,一边等题目一边开始磨墨。
院试是考秀才的最后一关,检查最是严格,笔墨砚台都由考场统一发放,不许考生携带。虽防了夹带作弊,但是这公家的磨条和砚台极不好用,饶是顾玉成日常练习用惯了便宜的,也很费了番力气才磨出乌黑的墨汁。
值得庆幸的是,这次的题目正常许多,小题不像府试那般枯困缩脚,最多是将《中庸》隔章搭了《诗经···.大雅》。
顾玉成正要落笔,忽的心头一动,沾了墨先在草稿纸上试写,果然有些不服帖。
他干脆在草稿上用小字写了一遍,直到写出来的字与平时一般无二了,才在考卷上落笔。
写完小题再作文,顾玉成觉得思路顺畅许多,首场的四书义和五经义都破题极快,特别是“若保赤子”一题,更是走笔如飞,不到午时就写完全篇。
这题出自四书的《孟子.滕文公》。夷子来问孟子,古代帝王行儒家之道,对待百姓就像爱护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若保赤子”,究竟是什么意思。问话的同时他得出了自己的答案,认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即爱是没有等级差别的,只是从自己的亲人开始实施。
夷子的主张已经被孟子批评过了,破题时自然不能赞同。但要是顺着孟子的意思,换了词句再重复一遍,也肯定会被考官黜落。
顾玉成在腹中打了几个破题,最终取了反破,提笔写下“根本而不以矣,唯恃贤者之仁也”。天生万物都有其规律,这种规律是万物存在的根本和唯一。现在有人不顾这种根本,认为爱无差等,不过是仪仗贤者的仁心罢了。
破题之后,他又紧接着用一句“夫仁者,贤之根本,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来承题,借着古贤者的名言强化自己观点,随后层层铺陈,论述完毕后在结尾借圣贤之口来一番忧思,自然拔升高度。
有巡场的考官从号房前经过,顾玉成也不抬头,专心致志写自己的文章。
他可是听说之前府试有考生因左右张望被黜落的,进场就打定主意做个低头族,绝不多看一眼。
那考官看了好一会儿才离开,顾玉成暗自松口气,又开始写第二篇。
这回也作得颇为顺利,酉时之前就交了卷。
堂上,主考官林学政续了蜡烛,和其他三名考官一起判卷,遇到好的就拿出来吟诵佳句,互相比较。
其中一名考官忽然道:“我手中这份卷子,行文潇洒肆恣,颇类顾居士文风,莫非就是他在偏远小县收的学生?”
林学政恰也看到了白日巡场时的卷子,道:“不如看看这份,破题极妙,环环相扣,不过四百余字,却是真雅质朴,有古文之风。”说完曼声吟哦几句,又将卷子递出去让其余考官传看。
先出言的那名考官心知这是不喜顾仪文风了,于是将手中卷子往下放了放。
但凡应试,考官的喜好就格外重要,常有文风不合考官口味的被黜落。现下是林学政不喜,他正可将其往后挪挪,来日回了京师,也算对那位有个交代。
顾玉成对考官间的暗涌一无所知,按部就班考了后两场,再次累得脸发青,回到客栈就躲进房间休息。
他身体已然累极,精神却莫名亢奋,怎么也睡不着,便要了热水泡脚,又默了自己的文章,直到三更才数着羊慢慢睡下。
梦里也是乱七八糟的,一忽是在野外不知什么人的陵墓前,一忽是在溪口村那条清浅的小河旁,倏然又飞到空中,茫茫然不知归处。
第二天醒来,顾玉成顶着俩大大的黑眼圈打开门,恰遇到钱同在门外作势要敲。
见他出来,钱同大喜道:“贤弟终于醒了!报喜的都快来了!赶紧出来吧,一会儿还得发喜钱呐!”
中试的需要发喜钱,他们都得提前准备好这意头。顾贤弟之前排名都不错,多半是能中的,万一报喜的来了他还在睡觉,多尴尬啊。
顾玉成还未完全清醒就被拉着到了楼下,和认识的不认识的考生等在一处,耳边乱糟糟的。
出发前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至少考过府试,拿到童生出身。万一不中也要维持风度,不给老师丢人,中了也不能跟范进中举似的,得尽量淡定。
然而这会儿在人堆里等着,人人都在盼着取中,被这氛围渲染,顾玉成也紧张起来,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有人带着红案和大红笺纸写的捷报跑到如宾楼,高声报喜。
连续四个不认识的名字过后,顾玉成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贺!清平县溪口村顾玉成,丙二十六号,第三名!”
耳边嘈杂的声音忽然远去,模糊成一团不甚清晰的背景音,顾玉成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隔开了似的,眼前只有那红纸写就的捷报。
他使劲儿眨眨眼,又悄悄掐住手心,在众人的恭贺声中,掏出银子打赏了报喜人,又对周围人说着“同喜同喜”。言行没有一丝差错,整个人却似分成了两半儿,一半儿站在人群里言笑晏晏,一半儿飘在半空中看着下面的自己。
直到第二波报喜的人过来,又重复了一遍名次,顾玉成才从那种不真切的感觉里脱出,眼中泛出浓浓的喜悦。
他考中秀才了,还是第三名!
从此就是第一等的廪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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