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无解

“昏君……”

“昏君……”

“昏君……”

“昏君……”

“昏君!”

天,金光亮。

纱幔如窗棂,它朦着秋日,它胧着天光。

我从梦中惊醒,我从昏沉的噩梦中猛然惊醒!

再醒来,我不在皇后居所丽正殿,也不在冯太后的兴庆宫,更不在童太妃的积善宫……

熟悉的香气,令人昏昏欲睡的奇香,它纠纠缠缠随我蹁跹缭绕。

我在放我生,予我死的永乐殿中惊醒!

睡梦里嚼骂着昏君,我再睁眼,第一眼瞧见的,正是昏君。

梦里醒来,只他一人。

新君看守我,昏君死守我。

长乐未央,永乐不乐,流光叹息,多番情愫,万点啼痕,攀附在皇帝的龙颜之上。

爱恨情仇,本不该套牢这位少年天子。

新君执拗不听谏言,他以身入局,生死不论,新君偏执仇恨,一步一步,一季一季,一年一年,自顾自走成了昏君。

我失足落水,占了圣人龙榻。

这一回,我没有因风寒连着昏睡五日。

这一世,我只睡了半日一夜。

一切不如前世。

一碗热腾腾的毒药,昏君将它送到我的眼前。

“你骗我!”

毒汤药与埋怨声,一同而来。

一切快过前世。

我才活,人刚醒,便要孤身赴死。

天子便是天子,皇帝便是皇帝,圣人便是圣人,他够狠毒,他会折磨人,他最擅杀人诛心,昏君有数不清的奸邪手段……

诛灭我心,夺我性命……

不能入口致命的一碗毒,勾起我前世的苦痛折磨,浑身追忆,一时间,我虽不曾服毒,竟也疼痛难忍。

前世毒酒,今世毒药,鸩毒之痛,我不想再尝第二回。

“你又要毒死我?你又要杀了我?”

我冷声质问。

天子垂下眼眉,他的愧疚无处可逃。

热腾腾的毒药滑进圣人口中,天子替我尝药,皇帝替我试毒。

无毒,这药专治风寒,他告诉我。

“是你……先杀了我。”

鹤奴强辩。

他将汤药递到我唇边,重活一世,天子依旧是天子,皇帝依旧是皇帝。

依旧偏执,依旧固执,前世今生,他生死不改。

鹤奴依旧如故,我自当不变本心。

前缘痛苦,今生余孽依旧托生常在。

我将凄苦的汤药一饮而尽,美酒比它可口,鸩毒比它味美。

苦留舌苔,我吃下许多茶,我吐出许多水,一口接着一口,只为洗净它。

“是你,是你……”

“是你……先害死了母妃和姫姫!”

我大怒。

殿内瓷碗碎了一地,殿外宫人跪了一地。

我无恶不作,圣人恶贯满盈,算起来,终究是他欠下的命多过我欠下的债。

离开龙榻,我起身对镜穿衣戴簪。

穿衣,穿皇后衣。

戴簪,戴天子簪。

铜镜,照着我,昏君就在我身后,宝镜,同样也照着他。

镜中的鹤奴,少年的身藏着叵测的魂,君威之下,竟藏着几分圣明。

若无我,他,像个圣明的皇帝。

我的脸上少了那道乖巧伶俐的疤,我的双耳也不曾残伤。

镜中的我,年轻的皮掩着恶毒的灵,眉眼之间,放出一丝英明。

若无他,我,像个英明的皇后。

鹤奴,观镜,他瞧我,我瞧他。

“不论前世今生,朕死也不会放过你……”

他抚着我的肩,他贴着我健全的耳,他与我亲密说话。

威胁,调笑,戏谑。

前世如此,今生依旧。

死也不会放过我……

君无戏言,国君所言,字字为真。

“陛下……”

我说。

“如何?”

他问。

“奴的耳是好的,主上不必如此亲近。”

我嫌恶地试图用言语推开他。

“是吗?”

他反问。

“我忘了……”

“可是……我早就习以为常……”

“朕改不了,朕想不起,也不会改……”

“本就该如此亲近。”

昏君贴得更近,无赖笑着同我说。

这一世,我的青丝不曾中断,我的发上簪满了天子簪。

我拿起一只玉簪,它是圣人所有,我用它砸向眼前宝镜,只一下,镜碎簪断,我与鹤奴人面破开。

他的笑,我的怒,四分五裂。

破镜能重圆?

自然不能。

好在,我与昏君,从来不是脆弱易碎的铜镜。

我回身,镜中人喜怒陡然翻转生变。

这一回,换我执起天子的手。

“陛下不放过奴?”

我笑。

“难道,我会放了你?”

我长笑。

“杀我之仇,鸩毒之苦,李君清,这辈子,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这一世,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我笑,我冷笑,我苦笑。

我威胁着撂下狠话。

一字一句,我说得清楚,他听不明白,昏君的脸上,并没有泛起滔天怒意,反而,他的笑意漫过眼底,竟然短暂地移至我的两颊……

他有症,我有癔,四目相望,疯疯癫癫,都不似常人。

“求之不得。”

李君清调笑着答复我。

昏君微微低了身子,这一举动,我看得出,我猜得出。

他是要吻我,他笑着便要亲下来,上一世,我饮下毒酒,浑身疼痛毫无力气,故才让他趁虚而入。

鹤奴,骗天下人,骗皇太后,骗我,骗他自己,前世今生,他言行佯装,他只为折辱羞辱报复我。

这一世,我偏头躲开。

天子长身停滞,他愤怒,紧接着,是失落。

我无心陪同探究,我不管不顾脱身而去。

“颜冰清,你服毒之前,你说你自幼爱慕朕,究竟是在骗我,还是在哄我?”

我快步走出永乐殿,身后传来皇帝陛下的怒问。

一声又一声,像是巨怒羞愤叠加,怒气,不可仔细估量,真假用意,亦不可轻易辨别。

离开陛下寝宫,走过皇后居所,昏君穷追不舍,争吵不休,质问不断,我与昏君所到之处,宫娥下拜,内臣皆跪。

无人敢拦,无人敢拦,无人敢躲。

我拎着裙袍走进积善宫,我忍着眼泪寻遍我长住多年的宫殿。

“皇贵太妃呢?公主们呢?”

我哭问殿内宫娥。

宫娥轻声细语,我听得清楚,她说,“昭阳长公主贵体病弱,圣人怜惜公主,为保皇妹福寿安康,为求公主祈福长寿,圣人命公主入观音禅寺拜凉国公主为师,尊佛尊释出家为尼,祈求佛祖庇佑,添福添寿,今日宫中太妃公主皇子大多前往观音禅寺观礼,童太妃,安阳长公主一同随行……都不在宫中……”

“当真?”

我问。

拜凉国公主为师,尊佛尊释,为公主添福添寿,极好极妙。

宫娥点点头。

“圣人命阿湘姐姐代替娘子前去禅寺一同观礼。”

阿湘,阿湘,我环顾左右,她不在我身边,她也去了观音禅寺。

观音禅寺,观音禅寺,她们都在观音禅寺,我牵起裙袍,便要出太极宫,前往观音禅寺……

走出积善宫,出门路遇昏君。

我在阶上,我却是输家。

陛下在阶下,他是赢者。

他眸光雀跃,他胜券在握,他失笑,他欣喜。

他在挑衅我,他在同我宣战。

重活一世,李君清手握能困我的金锁铁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又有了人质。

我,输得心甘情愿。

两世苦海,我死也不能脱身,既不能渡过苦海,那我便投入苦海,化身苦海。

残了又缺,缺了又残。

鹤奴有癔,我亦有症。

他死,我殉葬。

我死,昏君不许我死。

他前世不放过我,我今生不放过他。

这是死局,这是一局无解的死局。

鹤奴不能死,天子不能死。

而我,幸得机缘重活一世,我亦不能就这么认错服输,自裁轻易死去……

为了我的命,我舍不得杀他,为了折磨我,他舍不得杀我。

既是死局,总要有人去死。

我五脏有火,总要嗜血发泄。

杀不得李家的皇帝,难道我还杀不得太极宫的奴婢?

我盯着圣人忽而发笑,我改了主意,我不出太极宫,我不离长安城,我不去观音禅寺。

我不顾昏君的追逐逼问,我带着他走过东海湖,我领着天子,一步一步走进顺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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