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成宫,薛太妃住处。
前往观音禅寺,为昭阳长公主祈福添寿,薛太妃怎会有此好心?
薛太妃,只会巫蛊诅咒,不会求福祈寿。
这一天,她在太极宫,她在顺成宫,她亲生的儿女亦随她留守顺成宫。
不顾薛太妃呵斥,不顾宫娥拦阻,我走遍顺成宫。
终于,我在薛太妃的住所,寻到了薛引梅。
她见了我,隐隐妒恨,暗暗嫉妒。
我无礼欺身靠近,转瞬间拔出发簪,一簪子插入她的细颈之中。
登时间,薛娘子再也说不出话,她血流如注,她性命垂危。
血溅顺成宫……
薛太妃惊倒,连连后退,淮阳长公主连声惊叫,她惊恐再也笑不出声……
薛引梅瞪着双眼倒地不起,她看着我,也看着她心爱的圣人。
薛家娘子,她是我上一世一心想杀,却从未得手的仇敌。
这一世,我第一个杀的,便是她。
她没了力气,她挣扎着,至死拔不出取她性命的天子簪。
顺成宫的宫人都在惊呼。
天子,薄情寡义,皇帝,冷血无情。
爱宠,人命随他生,譬如薛引梅。
怨恨,性命随他死,一如我。
圣人气红了眼,他的宠妃濒死,这位薄情寡义的皇帝,他竟不曾有一眼悲伤,君王犹不怜,他还在追逐我,他仍在厉声质问我。
我忙着杀人,偶得间隙,我与他拨冗相告。
“奴就是欺骗陛下……我就是哄骗陛下。”
惊叫慌乱之中,我气愤着说出实情。
“朕……不……信……”
他欲哭无泪,皇帝奕奕生怯,我视而不见。
只杀薛引梅,显然不足以令我泄愤……
薛淑妃……冯贵妃,不错……还有一位冯贵妃……
冯如漱,冯如漱……
掖庭宫,掖庭宫……
冯如漱,冯贵妃在掖庭宫。
我走向掖庭宫,皇帝的脚步不依不饶,他寸步不离,一步一追随。
“阿颜,你为何骗我?”
他疑问。
“眼下,你才是骗我?是不是?”
他语声小心。
“你分明爱我,你莫要再骗你自己?”
他思量又思量,坚定而愤怒。
“你骗我哄我,为何不哄骗一世?”
我一路不理,他一路追问。
鹤奴唠唠叨叨,我无心应付,昏君竟不如新君审慎?
这时天子竟不如少时太子沉着冷静?
我心想,我诚不如仍当个不能闻声的聋子。
掖庭宫,圣人亲至掖庭宫,囚宫人人皆拜。
人群中,只一眼,我瞧见了冯如漱,在她身旁还有韩昔儿。
只一眼,冯贵妃瞧见了我,韩充容也瞧见了我。
她们,一个连滚带爬躲藏起来,一个面带微笑一动不动。
冯如漱人在囚宫,瞧见我和昏君,她大哭她大喊,她预感大事不妙,她的猜想无错,她的逃窜无用,我越过人群,一手擒住冯贵妃,我用天子簪,仅一簪便了结了她的性命。
冯如漱无力逃命,几息之后,冯贵妃倒地气绝。
死亡,太过痛苦。
我杀她们,用尽全力,绝不手颤。
掖庭宫,奴婢齐聚拢,罪囚忽又散,惊叫声跟随,血色撒了一地。
冯如漱无处躲藏,她死在我手中,她死在她天子表哥的眼前。
“阿颜,你究竟……何故要骗朕?”
天子不顾他的贵妃,他问心不死,他连声质问我。
“我缘何骗你?”
我反问一句。
“母后……怎舍得冷眼命我为你殉葬?”
我与皇帝,在囚宫大声疾呼,我苦笑着问他。
他一时静默,李君清不言,他无颜以对。
“是你,分明是你,是你以喜爱我之名苦求皇太后,要我殉葬!”
我恨。
“是你,是你以我为祸江山社稷之罪无故降罪!”
我怨。
“爱罪两重罚,是你阴谋诡计,是你逼迫母后权衡利弊,是你害她眼睁睁看我死去。”
我愤恨不已。
昏君凝噎,他看着我久久不言。
许久,天子一笑颔首,他在我耳边轻笑挑衅。
“长安太极,唯你一人最知朕心。”
天子笑着说。
“长安太极,唯你一人不知我心。”
鹤奴无可奈何。
“阿颜,你说得不错……一字不错,母后视你为亲女,她舍不得看你殉葬,是我苦苦哀求,是我言语逼迫,是朕,都是朕,一切都是朕……”
眼前人,是天子,是国君。
他是昏君,更是无赖。
我愤恨质问,他大方承认。
天子的笑意不变……他满脸嚣张一如不知法的顽童,我气极了,当时是,我奋力甩出一掌,巴掌声响彻整个掖庭宫……
我打了天子,皇帝嘴角渗血,他抚着脸,依旧乐笑,长久不衰……
不多时,我杀二女,太极宫皆知,我打天子,长安城皆知。
兴庆宫。
薛太妃的侄女死了,她并不疼爱薛引梅,她的惊惧大于痛心。
她命人抬着薛引梅的尸身,她到冯太后的兴庆宫讨要说法。
我无故滥杀,冯太后不能纵我。
掀起白布,亡者是冯如漱,薛引梅,她们的尸首停在一处。
皇太后拧起的眉,顷刻舒展。
冯太后不喜冯如漱,当然,她更加厌恶薛引梅。
“鲤儿,这是为何?”
天子簪从我的发上逃走,它们一言不发,钻进冯薛二人的脖颈。
我随意杀人,我在李家太极宫,白日杀人。
一而再,我哭着下拜。
杀人者是我,可我仿佛一身委屈,一日一夜诉说不完。
“母后,陛下要废我,皇兄欲立此二人为后。”
我凄惨着与皇太后哭诉。
“皇帝,当真?”
初闻言,冯太后转而质问天子心意。
天子与我一同下拜。
我哽咽落泪,我把头垂得低低的,我让下巴停在心口,我红着眼流着泪偷窥昏君,他同样斜眼睨我,他似是而非不应也不否。
应,便是他的错。
否,便是我的错。
不应不否,便不是我二人的错,错,只能是死人的错。
观兴庆宫二奴面色,冯太后心内明了。
瞧着这两具尸身,皇太后冷笑一声,“两个犯了大错的奴婢,予不予追究家族,各自抬回家去,厚葬了罢……”
“犯了大错的奴婢?”
“三娘有何错?”
“冯秋白,她可是我的亲侄女?”
薛太妃身子发颤,她指着薛引梅,她两眼发白,她难以置信。
“犯错就是犯错,不安分就是不安分,王臣就是王臣,奴婢就是奴婢,不论她是谁的侄女!”
兴庆宫皇太后一力倾轧顺成宫薛太妃。
薛引梅是薛太妃的内侄女,冯如漱何尝不是冯太后的亲侄女。
皇权之下,亲生儿女早有亲疏远近,更遑论内外子侄。
“恶奴……恶奴……两个恶奴!”
薛太妃大骂鹤奴,痛骂狸奴,她当着皇太后的面教训她的一双儿女。
“予二奴岂由得你说?”
薛太妃欲走,冯太后叫住。
“胆敢辱骂皇帝皇后,你这贱妇,来人,打!”
“争风吃醋”升成冯薛之争。
“皇后之争”演变成皇权之争。
冯太后教训薛太妃。
唐宫正的巴掌打着顺成宫太妃,我与鹤奴安安静静躲在一处。
“皇帝力薄,皇后年少,今日事,前朝后宫谁若不服,就下阴曹地府,去陪这两位娘子。”
薛太妃死了侄女,挨了巴掌,得了训斥,她怨恨离去……
薛太后走后,痛打我二人的是冯太后的震怒。
我与鹤奴同跪三清宫,同拜李家先祖。
“鹤奴,你安能为两个女子叱责皇后?”
“儿知错,儿再也不会呵斥皇后……”
鹤奴知错?
他佯装知错。
“狸奴,你安能为两个奴婢责打皇帝?”
“儿认错,儿再也不会打伤皇帝……”
狸奴认错?
我假意认错。
“今日打骂相对,明日难不成要刀剑相向?”
“昨日争吵落水,后日难不成要共赴血海?”
“你二人,一个是皇帝,戴天子冠,一个是皇后,顶花树冠,无礼无状,忘了衮服身份,倒似寻常人家的儿郎娘子,满皇宫斗气拌嘴……你们是要让天下人,观摩你们的不和睦?”
皇太后怒而数问。
“儿知错……”
我与鹤奴异口同声。
“儿再也不敢了……”
我与鹤奴同跪同拜。
太后哭,皇帝哭,我也在哭。
“帝后争吵,这时辰,不说皇城内外,便是长安城只怕已是尽人皆知……”
冯太后无尽叹气。
“儿与陛下年轻气盛,一时斗气争吵,竟罔顾了身份,暂忘了太极宫,陛下另爱那两个奴婢,想来……全是儿臣之错,是儿臣对天子不尽心,是妾对天子不当心,儿已决心改正,还请母后莫要伤心,还望母后勿为儿女落泪……”
我呜咽着服软,鹤奴泣泪说道,“儿与狸奴少不更事,初登大位,虽有争吵,总归是年少夫妻,一夜便好……天下人说说笑笑,三餐便忘,母后何必过分内疚?”
我与鹤奴让步服软,冯太后喜极而泣,她只恐我二人嘴服心不服,便命我二人同在三清宫跪至次日天明。
唐宫正最是公正,皇太后命她看守,昏君与我,不再争吵对峙。
帝后不睦,冯太后心忧,太极宫外,郑家娘子性情柔顺蕙质兰心,她能侍主奉君,兴庆宫命董公公即刻迎其入太极宫。
郑娘子听闻帝后争吵,有缘故死了两个皇亲国戚,郑娘子无故,她竟在家中摔断了腿,娘子不能一步一步走进太极宫,董公公辜负懿旨有违皇命。
郑娘子,人如冯太后所言,蕙质兰心,前世今生,属她最会明哲保身。
可惜,依旧躲不过殉葬一劫。
三清宫宫门大开,夜已至,天已凉。
“陛下,娘娘……”
祝公公走入殿中。
祝不休抱着一封封疏状,他道:“昨日,陛下娘娘失足落水,永福坊,齐王,平王,宁王,魏王,越王,舒王,衡王……今日,诸王上疏向太极宫圣人、娘娘请安……”
请安上疏?
这些,其实是一张张战书……
前世,我本无心过问李家事,不巧,只要我人在长安太极,天家事事事与我相干。
我置身局中,不能脱身。
既然如此,今生,我自入局中,我要留在太极宫,我也要执棋……
这一世,我不和鹤奴争输赢,我不和皇帝拼生死,我要和天子争天下。
一切斑驳半旧,事事全新重生。
前世今生,牵一发动全身,性命攸关,绝不能自以为是掉以轻心。
我杀冯如漱、薛引梅,当然不只是为了泄愤,她二人死在太极宫,只会催生冯薛两家谋反之心,昏君不制止我不阻拦我,也正是为此。
冯薛不死,我与鹤奴岂能安坐长安太极?
除此之外,我仍要救冯如荻,沈宝玳,班竹枝,萧素素,窦怙儿……
冯贵妃,一个皇帝真爱。
薛淑妃,一个天子珍爱。
前世千宠百爱,今生为皇权,陛下杀之弃之,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李家太极宫,它,冰冷至极。
“李君漼……”
鹤奴细嚼。
“李君泽……”
狸奴慢咽。
“李君湛……”
天子轻笑。
“李君演……”
我冷笑一声。
“益州黄骁守……”
我说。
“平卢果敢当……”
他道。
“洛阳安乐王。”
我们异口同声,我们恨之入骨。
我的身旁跪着昏君,他与我同心同想。
这些逆贼叛臣,太极宫二奴,早已等不及要再杀他们一回……
秋夜的凉气,跟随李王们的上疏一同袭来,不久后,寒冷的冬天就要到来。
李家儿郎们的血会一滴不剩,全部流进长安八水,李王们的血会灌溉春日的花。
我想,也许,春风秋雨,也曾吹着另一个长安太极……
我猜,也许,一墙之外,同时诉说着另一个故事……
那一切,我并不多在意,我不想去探究。
为保性命,为掌天下,纵是前世今生的死敌,纵是生死无解的宿敌,也能和解,亦能化敌为友同仇敌忾。
为御外敌,为杀内贼,皇位之争,天下之争,二奴之争,李颜之争,长安太极之争,暂且延后。
我与鹤奴握手言和,今生再为同盟。
我告诉鹤奴,“妾今生,侍奉陛下,常伴陛下左右,生死不离……”
鹤奴告诉我,“不欺神灵,朕与之生死同在,我与你生死以之……”
我的话既真又假,他的话半真半假。
秋风起。宫门闭。
三清宫的灯火锋利燃烧。
风不歇,火不熄……
他重回他的太极宫,我回到了我的长安城……
这一回,他不离他的太极宫,我不弃我的长安城。
月明风清,我与鹤奴望着三清烛火,我与之同赏长安清月……
我笑,他也笑……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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