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皎白(李姣姣)[番外]

我爱美人。

华衣美服,珠翠绫罗,百宝珍珠,仅供我一时把玩,仅够我一时新鲜。

流光珠光,香草新香,我爱珠光,我爱香草,我仰望日月辰星。

我爱美人。

囚困于王宅,久不见长安。

“可怜。”

母亲拿出新衣,我跑着跳着,触摸着新衣的绣,胡乱数着新衣的花,贴着闻着新衣的香。

我爱不释手,我亲亲它,又迫不及待地钻进去。

王妃帮我穿上新衣。

新衣又新又美,我喜欢我的新衣。

笑着跳着,我对着铜镜转了又转,我和姐姐炫耀,我要阿爷阿娘夸赞它,赞美我。

新衣是母亲所制,为哥哥所制。

这件崭新的衣,哥哥没摸过、没碰过、更没穿过。

因为,哥哥早就死了。

于是,它成了我的新衣。

好在,哥哥早就死了。

所以,它成了我的新衣。

母亲说可怜,是在说哥哥,更是在说我。

阿爷是李家皇三子,也是长安城信王。

我的哥哥是信王嫡长子,是信王世子,也是太极宫的皇长孙。

阿爷资质平庸,哥哥可堪可造。

圣人不喜我王父,独独喜爱皇长孙李君澔。

我出生之时,圣人传召,哥哥奉旨入太极宫,皇长孙由圣人亲自抚养,阿爷惶恐之后,扬眉大喜,皇长孙得了上意,母亲也当是苦尽甘来……

圣人喜欢皇长孙,郭贵妃不喜。

没多久,哥哥亡于太极宫,死因不明不白,死后尸骨无存。

常侍传旨,只说皇长孙体弱多病,因病早夭。

宫中密传,皇长孙真正的死因,是不尊郭贵妃,不孝郭贵妃。

母亲哭说,大儿最通礼数,岂会无礼于郭贵妃?

阿爷哭说,大郎谨小慎微,岂会不尊圣人贵妃?

夫妇痛哭,上不听,主不闻。

贵妃的意,便是圣人的旨。

不听不闻,皇长孙背着不尊不孝的污名,亡身太极宫。

哥哥死后,风波不休,上训不止。

阿爷母亲受子牵连,一同担上罪名。

皇长孙狂悖,信王夫妇教养无方,圣人降罪,信王一家幽禁王宅,一囚数年,洗罪无期。

哥哥早夭,一晃多年,我长得足够高,能够抢夺他的新衣,我已长过他的阳寿,母亲说哥哥可怜。

我在一方之地里长大,没享过王族之福,刚出生便遭囚禁,缺衣少食,不知锦衣华服,母亲说我可怜。

可怜?

哥哥的新衣,姐姐的旧衣,全都归我,我视若珍宝,爱不释手。

我可不可怜。

在信王宅,在这一方天地里,有我,有阿爷,有娘娘,阿娘,姐姐,嬷嬷,内官……他们全都围着我,我备受瞩目,最受宠爱,我岂有可怜一说?

我喜欢母亲,母亲比阿娘美,我更喜欢母亲。

我最喜欢姐姐,王宅里,姐姐最美,我最喜欢姐姐。

我没见过马,阿爷常伏地扮作马,我骑着“马”,阿爷驼着我,母亲扶着我,我高兴大笑。

“马”最不美,阿爷最不美,我凭着美与不美,最后才能喜欢他。

王宅很大,姐姐却说小。

长安分明很小,姐姐却说大。

长安长在舆图上,还没我的肚腩大,姐姐总爱诓骗我。

李家儿郎、娘子四岁开蒙,我三岁。

阿爷,阿母,阿娘,姐姐,整日无事可做,只能靠教授我文章诗书,借此打发时辰。

三岁起,我每日读书习字,日日不落。

读书之外,每隔一段时日,宫中常侍便会奉圣人贵妃之命,带着圣旨来到信王宅。

次次回回,从无解禁,没有赦罪。

王宅惶恐,人人都怕白绫毒酒。

唯独我不怕。

我闭着眼凭着脚步声便能识别来人,王宅中每个人的脚步声,我全能分辩,每个人的气味我能闻出,人人都说我是傻子,我并不傻,其实,我很聪明。

每逢宫中来人,阿爷、母亲、阿娘、姐姐让我躲进百宝柜,他们怕我入皇庭,像哥哥一样不明不白的死,尸骨无存的亡……

每一回,我躲在百宝柜里捂着嘴偷偷地笑。

我的百宝柜里没有百宝,只有一个我,我比百宝还珍贵。

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我喜欢,我盼着宫中来人,常常乐此不疲。

宫中贵人走后,我听着远去的脚步声,从百宝柜里爬出来。

阿爷恐慌,他惊吓得站不住。

宫人走后,信王总要寻一回死。

母亲说,囚禁的日子并不好,阿爷每日胆战心惊,他说要死,拿起白绫不敢,拿出短刀不刺,母亲劝,阿娘说,姐姐求,阿爷哭,我笑,次次回回作罢……

姐姐日日苦闷,她爱读书,一本书,日也读,夜也读,日夜读。

书卷,卷了又卷,看了又看,读了又读,背了又背,正着背,反着背,咬文嚼字。

到最后,真的咬文嚼字,姐姐睁着空洞的眼,撕了书,她把写满字的纸咀嚼后吞入腹中。

我学着姐姐,也开始咬文嚼字,只一口,呸呸呸,难吃极了。

姐姐指着茶水,我就着茶水再来一口,呸呸呸,还是难吃,没滋味,不味美。

姐姐戏弄我,我有一点儿生姐姐的气,姐姐却把书丢开,她一边哭一边笑,我去捡姐姐的书,我抱着姐姐最爱的书,我不吃它,我不生姐姐的气了……

幽禁,没日没夜,无穷无尽。

姐姐不喜欢,我喜欢。

日高,月小,星远,墙在天边。

有时,我瞪着日,我望着月,我数着星。

我看着一圈圈东去西来的飞鸟,我忽而会爱上它们,我盼着它们倏忽停下落户王宅,它们东去,它们西归,它们不尊从我的心意,它们不想被幽禁,它们不围着我转,我很薄情,我将不再喜爱它们。

有时候,天上会悬着一只似鸟飞鸟的漂亮鸟,它比鸟漂亮,我喜欢它,姐姐告诉我那是纸鸢。

我喜欢纸鸢,它轻飘飘地不随风飞向我,它的丝线不围着我缠绕,我很寡义,我将不再喜欢它。

在信王宅,每个人都喜欢我,每个人都爱我,每个人都围着我,一旦离开此地,飞鸟不围着我,纸鸢也不偏向我,我不喜欢王宅之外的地方,我不喜欢那个能被我吞入腹中,那个小小的长安。

我喜欢幽禁,我盼着我们一家人永远囚禁在这一方天地里。

不巧,某年某天,随着两只白鹤一飞冲天,我离谱的心愿就此落空。

阿爷的亲哥哥谋反,他杀了旧圣人,他成了新圣人。

圣人死了,郭贵妃死了。

郭贵妃是祸国妖妃,圣人是昏庸之君,皇长孙含冤而死,他在新朝洗清冤屈,我的哥哥是孝子贤孙。

阿爷很高兴,阿母很高兴,阿娘姐姐都很高兴。

王宅解了幽禁,府门外,高墙下站满禁军。

新帝登基,长安死了许多人,没日没夜的死,血流成河的亡。

信王宅,每日都有客,每夜都有人,都来请求我阿爷救命。

我不高兴。

我见不得生人,我惊叫,我躲进百宝柜,陌生的脚步声,奇怪的气味,我听不得,更闻不得。

阿爷不再是我的“马”,他解除幽禁恢复王身离开王宅。

不过半日,他愁眉苦脸凄凄惨惨地回来。

阿爷遭新皇帝训斥,信王一家又遭幽禁,我逃出百宝柜。

天下换了圣人,旧朝覆,新朝起,王宅重新幽禁。

信王宅大变样,生死互换。

外爷在牢中,母亲为外爷痛哭,舅舅在牢中,阿娘为舅舅大哭。

母亲要寻死,阿娘也要寻死。

阿爷拦着母亲,姐姐拦着阿娘,我坐在一旁乐呵呵地傻笑。

从那之后,再无人,客至信王宅。

母亲阿娘常哭,阿爷生着病,姐姐连日忧愁,全家只剩我一人捧着书卷咬文嚼字……

忽而有一日,姐姐的脸上挂满了笑,我的屋子里挂满了新衣,我的床上铺满了珠宝。

这些……全都是我的,我摸着滚着,亲了又亲,抱了又抱。

姐姐帮我试穿新衣,我闻着新衣香气,一件一件地试,一圈一圈地转。

姐姐告诉我,“明日太子殿下代圣人登门,见了东宫殿下,要有礼,要拜,要哭,要为蒋家和钱氏求情……”

“我不见。”

我扯开新衣丢了珠宝,大发脾气。

姐姐拽住了我,她按着我的脾气,她继续为我穿衣,她笑着说,“明日颜娘子也来,她代皇后而来,宫人都说颜娘子比郭贵妃还美,你当真不见?”

“郭贵妃,比母亲美?”

我问姐姐。

“比母亲美。”

“比姐姐美?”

“比姐姐美。”

“姐姐加过郭贵妃?”

“见过。”

“姐姐见过颜娘子?”

我问。

“不曾见过,明日我也瞧瞧,宫人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姐姐答。

“颜娘子是大将军的妹妹,圣人看重颜家,谁娶大将军的妹妹谁就是太子,皇后喜欢太子,谁嫁太子谁就是太子妃,帝后之下,就是太子、颜娘子……整个长安都围着他们转,咱们也不例外,咱们也得围着他们转。”

长安不围着我转,我可不高兴。

我把珠宝新衣全部塞进我的百宝柜。

什么太子,什么殿下,什么娘子,什么仙娥,我才不拜,我才不见。

到第二日,我偷偷躲进百宝柜。

我一个人悄悄地笑。

“出来。”

一声冷言冷语,与迷人的香气一同侵入。

宫中贵人打开柜门。

我眼前,就在我身前,我抬眸看,第一眼,左边是太子哥哥,第二眼,右边是仙子姐姐。

日月怎会入室登门?

我呆住,我愣住,左一张无疵的面,右更是无暇的颜。

妖童媛女,美则不矣。

流光溢彩,耀眼夺目。

骨不负皮,皮不辜骨。

聪慧非凡,气度清雅。

如画若画,稀少难见。

玉树琪花不如右,丰姿俊朗当是左。

清气为表,媚气暗涌,威仪在身,尊贵附体,桃李在面。

滚热又冰冷,眉不必描画,肤不用遮盖,美目红唇,日月同样清雅,一眼乱夺我心。

美人震慑,我不言臣服。

一样的香气,一样的冷气,面容姣好不可言说,这是两个疏离没有半点私欲,像华丽冰冷的珠串,却又是人。

我爱不释手。

我没见过生人,我没见过长安,仙姿玉容说着冷言冷语,我与长安会晤的第一面,便是白玉花颜,女俊男美,我神魂震荡心驰神往。

长安若是人人如此,那可真是个好地方。

不用人催促,我极其听话地走出百宝柜。

太子说话,我盯太子,仙子说话,我看仙子。

我的两只眼打着架,我该再多生两只眼,我看不过来。

那一天,王府有许多人,他们之中,他们的面容,大多平平无奇,有些更是平庸至极,一点儿也不美,仔细点瞧,竟还不如我阿爷……

他们与我一样,不是看太子,就是看仙子。

貌美不分男女,美人不分雌雄,两张漂漂亮亮毫无缺憾的脸,一左一右,他们在用脸,狠狠地捶打着我,容貌持重,地位尊崇,轻易便让人心悦诚服,姐姐和我一样,早看得晕晕乎乎,早震得说不出话。

太子哥哥劝说阿爷,仙子姐姐瞧见谁哭,她便劝谁,她的香气离我而去,她去劝母亲,这可不行,我嚎啕大哭,我哭的稀里哗啦,我哭得比谁都凶,仙子姐姐搂着我,她给我擦泪,我趁机摸摸仙子姐姐的脸,我猜她的脸不是血也不是肉,是能工巧匠用真月白玉,一刀一笔,雕刻而成。

我摸着,软软的,不是白玉皎月,是真人真美。

太子哥哥,仙子姐姐离开王宅,王宅之外,满是禁军,人,除了禁军,全是百姓。

他们仰观太子,更是来偷望颜娘子。

仙子姐姐不过是忘了戴帷帽,人群惊动,踮脚不敬,东宫大为不悦,他恨不能用画扇遮住颜娘子的容貌,太子嗔怒更有威仪,更有神韵。

美人如此,我多瞧一眼,都是渎罪。

帷帽遮颜又遮眼,太子殿下牵着颜娘子上了马车,他们轻飘飘地离我而去。

我顾不得我的新衣,我用我最喜欢的新衣擦拭眼泪。

我像一只断线的纸鸢,随心而飞舞,我是一只才得自由的囚鸟,我逐日追月,我跟着太子鹤驾奔跑,我久在长安,我初到长安,我迷乱在长安。

在日月交替之中,我看见了整个长安,儿郎们膀大腰圆,大着肚腩,杂乱胡须,不美不美。

我偷看一方方帷帽,娘子们的白妆似鬼,红妆似傩,不美不美。

太子哥哥,无脂无粉。

仙子姐姐,无胭无脂。

那夜之后,我才真正知道。

日,是枯黄的。

月,是惨白的。

长安日月被二奴吸干,人竟能与日月争辉?

世人多粗鄙,凡人多平庸。

这才是常态,这才是平常。

真正的美人,万中无一人。

若论高下,若较大小,他们二人,我分不出谁大谁小,我比不出谁胜谁负。

月华照着一处小小水洼,我低头看着我自己,我也粗鄙,我也平庸,我同样不美不美。

日月相照我,我抬头喜相见。

我真可怜,只见过天上日月,没见过长安日月,我是李家,我是长安,最最可怜之人。

阿爷、母亲、阿娘、姐姐寻到我时……我被金吾按进水洼里,庞大美丽的长安城,它有宵禁,人不能夜游,我亦不能。

李家,有许多儿郎,长安,有许多娘子。

择最美的儿郎当太子,选最美的娘子当太子妃。

圣人,可真是个英明之君。

他与我是知己,我与他才是真正的知己。

我从百宝柜里爬出来,奔跑进长安城,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去。

那一夜之后,我把心智丢在柜中,我把出格带出阁。

长安太极围着日月二奴转,我一点儿也不生气,一点儿也不嫉妒,全因……我也围着他们转……

香草,香草,我寸步不离。

美人,美人,我爱之若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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