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王妃有子,薛孺人多子,宫中贵妃时常召见王府妻妾。
庆王府败落,贵妃召儿妃入宫,自然不是为了叙话子虚乌有的婆媳情谊。
郭氏是为斩尽杀绝、削株掘根圣人子孙。
上九流的权贵,最会攻人下三路,下九流的手段,最会滥施下三滥。
我那时年小身微,也暗暗知晓人可杀不可辱。
我是个身世模糊不知大人的庶女儿,王妃、孺人是有品阶的宝册贵人。
长安城一声声杂种倾轧而下,我一个总角髫年尚且抵御不住,更莫提王府二妃。
羞辱威压,宫里的手段,势必要比颜家主母黑恶千百倍。
秋去冬来,春来残冬不走。
长安李家,已是常安郭家。
那段时日,那半年,我最听不得长安城的报晓鼓。
拂晓,鼓声响完,新的一日新起,宫里又要来人,“请”王妃孺人进宫。
王妃几进几出,好在,次次平安无事,我慢慢卸下戒心。
正当我稍稍安定,一日午后,薛孺人才出太极宫,她肚里七八个月的皇孙,被宫中皇妃玩弄恫吓,胎死腹中。
庆王闻此噩耗,拍案泣泪哭了两声,哭完了,复又举酒杯,以酒解愁,一醉方休。
长安城南北颠倒,大王忘了李氏先祖,终究是向外郭城俯首称臣了。
回回王妃接召入宫,李三躲藏,李六避事,乐阳由童孺人照看,世子在书案前读书,而我坐在席子上,翻看如荻留下的棋谱,静候娘娘归来。
我眼观棋盘,一格一坊,瞧它制衡齐整规矩诸多,形似长安,我不喜欢。
次数多了,时辰久了,闲来无事,我竟也会打谱背谱。
我记得,那是一个冬日,天宫放晴,风懒来云惰出。
王妃一早入宫,不久后平安归府,脸上却是我不曾见过的倦怠。
我猜知宫中不妙,世子也知,我与之不敢擅离王妃半步。
娘娘睁着眼睛,浑如瞧不见我们,她卸了拆环,松了发髻,脱了外裳,拿来矮凳,我不知她从哪儿捡来一方细长缭绫。
将缭绫丢在梁上,绕了一圈,王妃打了个松松垮垮不死不亡的活结。
贵妃赏赐王妃绫罗绸缎,宫人错拿了白绫示人,贵妃戏弄,是要看王妃错愕惊恐,更要看王妃下拜求饶,这便是宫中郭氏的手段。
王妃站在矮凳上,两手攥着“凶器”,她垂下眼对世子道:“鹤奴,去请你那醉生梦死,失了斗志的父王过来。”
此话一说,我深知王妃绝无死意,可我仍旧死死拽住娘娘的衣裙。
大王吃醉了颠着步子过来,见王妃欲要寻死,忽而清醒了几分,大王不拦王妃,反坐在席上看着棋盘上的残局敲着棋子,过了许久起身才问,“王妃这是何意?”
王妃不答。
“是不忍宫中侮辱?”
“以死明志,保全颜面?”
“还是以死尸谏,要唤我斗志?”大王自说自话。
“郭家势大,我一区区小王,如何与他一族抗衡?我心……早已颓堕,王妃想要一死了之,本王可不拦着。”
王妃走下矮凳弃了缭绫,她脸上的凄迷一扫而光,骤变无兆。
“李家百年,圣人大方,把万里山河让与郭氏,大王也要拱手奉送祖宗基业?”
唤不醒庆王,王妃还有世子,世子弱势不成,王妃断然不肯弃命。
眨眼间,我只听她道:“鹤奴,狸奴,莫要学你们阿爷自弃!”
话音未落尽,我又听王爷笑声疏朗,他驱散了酒气,被酒气污浊的眼变得凌厉,大王正色直言道:“自甘暴弃生性软弱之人,怎可为天下之主?李氏江山,怎容外郭城猫狗吠咬?”
王爷闭门不出醉生梦死,一切都是瞒骗圣人,欺骗郭氏的假象。
大王之言,不仅是说与王妃安心,更是对我的教诲。
自那以后,杂种一词,我面上风轻云淡,心里越发“看中”。
王爷众叛亲离,王妃忍辱负重,至此同归一路。
庆王妃向大王下拜,大王执起王妃,说道:“你我奉旨相伴二十载,今日,终成夫妻。”
这一日,庆王庆王妃得见对方真容。
而我也在那日,瞧清了我厌恶的李世子,看明白我敬重敬爱的庆王庆王妃,同样,我也看清了我自己的真面目。
王妃的鎏金华胜之下,王爷的短须剑眉之后,世子的冷月白玉,我的冰颜桃李。
在场四人紫青朱红,眼神无一不是一寸一寸冷得发狠。
样貌各异,心却相同,全都藏着不堪为奴,不肯为臣的狼子野心。
不臣之心,没有一个是冷的。
何为天家?我慕天家。
何畏天家?我畏天家。
长安城不喜我,我亦不愿识它。
也是在那一日,我认清了长安城太极宫,瞧清了李家人。
王侯将相皆弃庆王府。
明面上只余颜家一门,生死相随。
我名义上的父亲,为庆王累得病倒,王妃多次劝我回家侍奉病父,我不得不听从。
在王府待了两年,我也懂得了李朝的规矩,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也越发知道世家大族的生存之道。
长安城直来直去,一百零八坊,一横一竖,只写着两个字,那便是权和利。
我的生母是罪臣之后,自幼罚于掖庭为奴,郭贵妃不喜,将她赠于庆王府,我生母性子乖戾,薛孺人不喜,也不得大王喜爱。
庆王将其转送颜家,主母不喜,搁在房里几日,又将其赠与祖父。
来来回回,我也因此成了杂种。
颜家百年望族,富贵长过天子李家,尽管如此,仍比不得主母家的郑姓,千年煊赫。
与庆王府生死与共,大人为臣忠贞,不光是为庆王,更是为了颜家。
郎君们生我不护我,不敢得罪主母,不肯为我辩白半个字,主母羞辱薄待我,他们甩开手以忙碌为由,全然不顾我。
主母将所有的怨气,倒灌到我一人之身,而我这个杂种,连带着拖累我的善华。
他们各自有各自的难处,他们有他们的苦处。
无人顾我伤悲,我连怨也不能怨。
主母固然可恶,祖父、父亲、分明才最可恨!
那日,我回颜家,父亲见了我,不抬眼,只随意唤了一声霜娘。
我名义上的父亲,并不在意我,并且他只把我当成他随意放养的猫狗,想到什么便叫我什么。
霜娘、狸奴、冬郎、雪中花、冷月生……都是他口中的我。
这些,我通通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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