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学徒

一路穿过长廊,江泠径直奔向后院,他心里堵了一块,闷着头,横冲直撞似的,跑到垣墙前又突然停了下来。

一墙之隔外就是叶家,江泠气喘吁吁,站了会儿,渐渐平静下来。

他回想起这许多日。

自从叶秋水学会算术,她一日的工钱变成四文,朱家酒肆不仅卖酒,还卖糟肉,店家有时心情好,不会那么抠搜,会将每日客人吃剩的,或是锅里未卖完的东西,送给店里的伙计,叶秋水已经许久未曾饿过肚子了。

叶大死后,别人都可怜她是孤儿,但叶秋水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她将自己照顾得很好,学会许多东西,会算术后还帮邻家的阿嬷算账,大家都很喜欢她。

正月的这几天,江泠忙于家中的事,细细想来,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叶秋水,他方才漫无目的地乱走,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垣墙下。

江公宅闹出丑事,东门街的大户人家皆唯恐避之不及,昔日风光无限的江公宅如今门可罗雀,曲州百姓无不痛骂江二爷的无耻贪婪,他知道他们偷偷说是他逼死江二爷,有时候下人也会躲着他。

江泠静静伫立片刻,转身想要离开,他不知道自己跑来这里是要干什么,也不知道叶秋水有没有听说过近来的事情。

江泠目光落下,遮蔽住眼中的情绪,他还要去书房给外公和舅舅写信。

“江宁!”

身后突然响起小娘子的叫声,江泠愣了一下,回头。

叶秋水趴在墙头,“江宁,你总算来了,我等你许多日,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见到她,江泠眸中划过惊喜,很快又寂静下来。

叶秋水知道他家中发生过怎样的事情,犹豫地问:“那个,你……还好吗?”

江泠一听就明白,叶秋水已经知道江二爷的事,他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你别难过,我知道你肯定一时接受不了……我、我爹刚走的时候我也难过,但是想了想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欺软怕硬,走了邻里还省心,我又不难过了。”叶秋水绞尽脑汁地安慰他,“你爹毕竟……哎不是,我在说什么!”

叶秋水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头,哪有她这样安慰人的,这不越说越惹人伤心吗?

江泠看着她。

“我的意思就是,就是……你还有母亲呢,我爹娘都没有了,而且你、你马上就去那个京什么了,要做大官的,你……算了,我不说了,我说得一点也不好。”

叶秋水很泄气,垂下脑袋,如果她有一双小狗耳朵,现在一定也软趴趴的了。

她不会安慰人,也不知道如果一个人突然遭逢变故,敬重的父亲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这样的人死了,旁人都高喊大快人心,但江泠呢,大概没人懂他的难过,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这种时候,什么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小娘子张牙舞爪的时候像是胖胖的河豚,脸颊鼓动,穷尽毕生学过的话来安慰他,又觉得自己怎么说都不对,塌下肩膀,垂着脑袋,变成一个泄了气,无精打采的河豚。

江泠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淡淡地笑了一下。

他还在服丧中,穿着孝服,抹额也换成了白色,人很清瘦,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愁绪。

突然的笑,让这阴郁的气息消散些。

“我没事。”他说:“不用担心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我和母亲会启程去京师找舅舅,那里有人照应。”

“那你家里呢?”

“临行前会去看望祖母,族人,还有书院的老师。”

不过不确定他们愿不愿意见他,江二爷的事情,虽然不会连坐整个家族,但大家都害怕会被牵累,江泠听说,前几日族里在为分家的事吵架,不过最后并没有分成,老夫人子女太多,真要分家产,怕是一年半载都清算不完的。

江二爷走后,家中被缴去许多赃款,剩下的产业,宋氏会打理,她现在只希望他能一心读书,别的不用插手。

宋氏昨日还说:“二房的产业将来都是你的,你爹这个败家的东西,虽然官府抄去不少,但剩下的也还算丰厚,且将来去了京城,你若有出息,宋家也会帮衬,不愁吃穿,你只顾着读书便好。”

听他这么说,叶秋水放心了一些。

江泠又看了看她,说:“我走前会叮嘱张管事,你要是有什么难事,可以找他。”

“知道了。”叶秋水仍趴在墙头,目送江泠离去,他有许多事情要忙,托人给她送来许多点心之后就不再露面了。

几个月来,叶秋水长高许多,也不再像从前那般瘦骨嶙峋,头发漆黑,眼眸闪亮,不过她仍旧将自己的脸弄得脏兮兮的,看着有些邋遢,常遭人嫌弃。

叶秋水不在乎,她是孤儿,没爹没娘,年纪又小,不将自己弄得难看狼狈些,指不定哪一日就被街上游窜的人贩子拖走了。

叶秋水白天在酒肆跑腿,她口齿伶俐,人又机灵,常有客人打赏,叶秋水是个很好学的孩子,她深知只会端盘子擦桌子是不会有大出息的,要么读书好,要么掌握一门手艺,才有可能改变命运,她善于模仿,端茶送水时还不忘观察掌柜与其他伙计的动向。

酒肆人多,店家每日迎来送往,什么人爱喝什么酒,吃什么肉他都牢牢记着,叶秋水记住掌柜与客人们说的话,心想,若是她是掌柜,该怎么接待客人。

有时店里忙不过来,叶秋水会帮掌柜记账,她渐渐学会打算盘,手指灵活,有客人见了,不免惊叹,“好厉害的丫头,算盘打得快,账目记得也好。”

“你多大了?”

问话的是个贵妇人,盘着头发,鬓边簪一枝红梅,着装讲究雅致,袖中盈满清香。

叶秋水答道:“回娘子,我七岁了。”

“好孩子,你叫什么?”

妇人笑面盈盈,目光慈爱。

“叶秋水。”

“哪几个字?”

叶秋水抬起头,双眸明亮,不知道为什么,对面的妇人觉得她似乎背挺得更直了。

她扬起笑脸,一字一顿认真回答:“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秋水。”

妇人轻笑,“你读过书?”

叶秋水摇头,“只学过几个字。”

妇人问:“我从珍祥街来,第一次到朱家酒肆,还不熟悉,不知道要买些什么好。”

叶秋水打量她一眼,细细一想,说:“娘子衣裙与鞋头微湿,应当在外奔波过,朱家酒肆与珍祥街好一段距离,路途有一会儿,待回去换下湿衣可能会受寒,不若饮几杯老姜米酒,配羊肉,可以驱寒。”

她说话口条清晰,在朱家酒肆跑腿多了,听掌柜他们招待客人,耳濡目染,渐渐也学会许多。

“好孩子,就照你说的办。”

妇人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弯下腰,递给她两块饴糖,“给你吃。”

这糖是番邦商人带来的,彩纸包装,色彩鲜艳,闻着便有甜味。

叶秋水欢喜接过,不忘道谢,“多谢娘子!”

她将糖揣在兜里,恰好有客人唤她倒酒,叶秋水连忙跑过去。

那名妇人在远处,正和店家低声说些什么,还看了看她,朱掌柜的模样瞧着很恭敬。

傍晚,酒肆打烊,叶秋水正在擦桌子,朱掌柜忽然喊她,“水丫头,过来。”

叶秋水跑过去。

朱掌柜拿出一贯钱,摊开在掌心数了数,拨出一半给她,“这是你一个多月的工钱。”

叶秋水伸手接过。

“明日你就不用来了。”

叶秋水顿时愣住,慌道:“为什么呀,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别的店铺不要这么小的孩子,离了朱家酒肆,她不知道再去哪里找一份谋生的活计。

“不是。”朱掌柜摇了摇头,“你没有做错,不过今日有人要了你,珍祥街宝和香铺的胡娘子要你过去做学徒。”

“胡娘子?”

朱掌柜道:“就是今日与你说话,鬓边簪花的娘子,是宝和香铺的大当家,丫头,你福气来了。”

宝和香铺开在珍祥街,此地乃曲州最繁华富奢的街道,平日常有西域商人走动,宝和香铺又是珍祥街最大的香铺,官家夫人与富商家的小姐娘子常来光顾,香铺的大当家姓胡,是个时常随商队走南闯北的女人,十分受人尊敬。

胡娘子今日大概是出去谈生意的,路过朱家酒肆,进来歇脚,恰好看见叶秋水在柜臺后打算盘,小姑娘为人机灵,心思细腻,胡娘子心中喜欢,想收作学徒。

叶秋水愣了许久,回神。

宝和香铺,全曲州最大的香铺!

叶秋水激动地跳起来。

她兜里的铜板叮叮当当,叶秋水一蹦一跳回到家中,将钱存入罐中,出门,爬上墙。

胡娘子给的饴糖她还没有吃,叶秋水攥在掌心,想要分一颗给江泠。

然而,她爬上墙头,江家黑灯瞎火,江泠的院中一个人都没有,黑沉沉中透着股诡异,叶秋水四处张望,她记得江泠过几日才走,遂顺着垣墙翻下,摸黑走进他的院子。

角落里有仆人,他们应当是伺候江泠的,低头窃窃私语,“二娘子走了?”

“晕了许久,一醒便开始哭。”

“三郎还能回来吗?”

“不知,二爷死了,官兵将他带走,老子造下的孽,如今全报应在儿子身上了,三郎是个病秧子,去了天牢,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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