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在香山不闻醒来时,正好下朝了,折玉掀帘进来时欲出又止,我知她想问什么,便道:“陈不雪送本宫回来的?公主府外的人撤走了吗?”
“将军吩咐人送您回来的,”折玉道,“那些人,奴婢去查了,没有查出任何古怪之处。”
“你若是能查出,想来你与本宫都将命不久矣。”
我笑了笑,徐舟白的人,能查出来便怪了。我不怕陈不雪要杀我,她不过是吓吓我罢了。徐舟白才是真想杀我的人,我且还拦不住,否则何必去找陈不雪。
陈不雪此时约莫还带着丁点的喜欢予我,不然何必费这般大劲在宫宴救我?只是如她所说一般,她总能割舍下的。
这世间人中,陈不雪最懂诛心,要杀我身也要伤我心,再诛皇兄的心。
折玉道:“殿下是陛下的胞妹,这世间谁敢动殿下!”
我抬眸看着折玉,摇了摇头,穿着外裳道:“本宫的命只有一条,尚且没有活够,这世间多得是死无对证四字。纵然皇兄雷霆之怒为本宫报仇,可死人又怎么能复生呢?”
难道还有这样好的运气再重生一次?我素来命不好,最是不敢赌的。
“殿下……”折玉面露担忧,叹道,“从前奴婢以为主子过得很是舒心随意,殿下是天下一等一的贵人,怎还会为人桎梏。”
我一怔,随后便想明白了,苦笑道:“我从前虽行事不妥当,肆意放纵,可到底不过是德行有亏,也不曾惹上什么厉害人物。大多是被谄媚讨好,偶有行差踏错,不过是众人口舌,纵枉法,亦有皇兄相护。可其实……”
这些掌权的厉害人物、权贵世家大多会避着我。并非他们惧我,只不过一个无权的公主,跋扈便且随我,他们与我并没有利益相对,何必争高低长短来招惹我。
若是闹出人命心有不岔,彼此仇怨,实则也易引起帝王猜忌忌讳。
可……
我皱了皱眉,感觉到一些异样,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一直在我身边,但我始终没有注意到,就在方才我想明白后,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了。
“殿下,怎么了?”折玉见我久久不说话,因而恭顺问道。
我摇了摇头,道:“昔年旧事既然查不出所以来,就去查查英国公府吧。既然是国公府,为何徐舟白迟迟不曾入朝为官?”
“殿下,英国公府确实是开国国公爷,可却是前朝的开国国公。”折玉见我皱眉,一顿,道,“陛下是……真龙天子。陈家与英国公徐家,可是两个从龙之功啊。”
她这话说的隐晦,却不难懂。一朝天子一朝臣,原来徐舟白这个开国国公是先皇后家的国公爷,并不是我萧家的。难怪……
折玉道:“说来也古怪,其实如今英国公府里只有一个老公爷和一个小公爷,真正的国公爷已经死了。”
“什么意思?”
“小公爷的父亲早早就承袭了国公爷的位子,宣宁元年因病暴毙了,谁知这几年来,陛下一点让小公爷承袭爵位的意思都没有。没有大内谕旨明诏,国公府,自然名不正言不顺。”
我坐在软榻上,揉了揉额角,无声的闭眸:“一个还没查明白另一个又涌现了上来。”
宣宁元年到底埋藏着多少秘密,鄢都两个豪门世家牵扯期间,我皇兄又在里面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这件事如此错综复杂,”折玉幽幽一叹,“殿下,咱们是万万沾手不得啊。如今陈家势大,陈二小姐成了扶光将军,陛下却突然提拔了小公爷。他们二人之间的争斗,陛下怕是一清二楚,殿下您可千万不能……”
说着折玉小心翼翼的看了我一眼,她怕是以为我会为色所迷。
我与陈不雪的糊涂账,也难为她从不过问,与我掩饰成了一潭静水的模样。
我示意她接着说。
“……如今禁军归了小公爷管辖,扶光将军看似花团锦簇,可在鄢都算得上手里的实权一点都没了。”
“实权?”我笑了笑道,“你说过陈氏根基深厚,她纵然此刻没有实权,怕也是个难招惹的。”
折玉点点头:“陈氏根基深厚不在鄢都,雍州军一开始便是陈家军。雍州自古被陈氏管辖,民心财权皆系于陈氏,后来虽将财政还于知州,可扶光将军迟迟不交雍州兵权,将军这般强势,想来陛下,是有些不悦的。陈氏原本为前朝肱骨之臣,后来却……变节于陛下,内阁朝臣中不少前朝遗臣,对将军也有些不满。殿下……这样的臣子……”
折玉欲出又止,只静静的看着我,我朝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对她的心思洞若观火,大抵是因着她并没有掩藏。
折玉怕是不愿我与陈不雪有过多牵扯,我是当今天子胞妹,陈不雪为两朝臣子,我若与她牵扯过多,前朝遗臣怕是认为萧氏以女色笼络武将,而国朝重臣怕又以为我生性荒淫误扶光将军前程。
我听来只觉得好笑,我与陈不雪这事竟是天底下少有人欢喜,唯一欢喜之人怕就是那位费尽心机将我二人下了药引到一并的。
还有我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好侄女。
陈不雪总归不会被我迷了心窍,我虽想不透彻她这般与我逢场作戏有什么好处,但大抵的方向应该是差不离的。
想来不过一个利字,兼之哄哄我展颜。其实我心中并不太恼怒她如此不纯粹,如果她能一直这般哄我,不杀我兄长不谋逆造反,我亦愿意痴下去。
“不过近日,将军好似为了一件杀父案得罪了御史台与大理寺,朝臣也对她多有不满。小公爷此时更是落井下石,就连陛下也不满她为一件小事拉扯不休。”
“什么?”我道,“什么杀父案?”
“好像是一个女子因其父好赌,兼之醉酒后暴怒伤人,听她说她母亲便是苦于其父常年暴力,被殴打伤重而亡。她原是嫁了人,日子变好了,可她父亲却……因欠赌债,害她夫君被追债人砍了手,重伤不治而亡。她被夫家赶出门,其父便把她抵给赌坊,赌坊要逼良为娼。她便发了狂……”
“什么?”握盏的手蓦得一松,折玉慌忙护着我,一面高声喊宫人进来收拾,一面要我勿动。
这些语句却仿佛在我耳畔失了声般,我又一次堕入了滚烫的油锅里,被煎炸着心肝脾肺,满眼竟是倒在血泊里的人。
我缄默垂手,葱白的两掌上沾满了血,此刻心境沉郁,过往是一张不会离去的渔网,而我始终是岸上挣扎濒死的鱼,被密密麻麻的裹着,挤压着胸腔里的空气。
“殿下!殿下!”
我骤然回神,急促的喘息着,闭上了眼。我忽然明白了,我为什么执着于陈不雪。
我走了很久,独自走出了荒村,却始终逃不开梦魇。在角楼的惊鸿一眼,她掠袭烈烈北风,其实她自己就是那场北风,更是一轮朝阳。
陈不雪的勇猛、桀骜,是我一生不曾有的。她是与生俱来被呵护有家人疼爱的贵女,而我是足底泥乱世蝼蚁。
哥哥爱我,可这份爱其实很复杂,或许他宁愿我死了,可他也割舍不下我,就像我知道哥哥利用我,伤害我,可是他也很爱我。
我亦很爱哥哥。我一直都是个缺爱的孩子,我笨拙的追逐着烈日,渴求被她爱,却最终被灼伤。
我从折玉手中接过新的茶盏,喝了口茶,手掌上的血色已经消失在眼底,只有上次放毒留下的伤疤。
“套马罢。”我沉默良久,站了起身,和折玉一路走出了内室,由着婢女为我披上披风,“去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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