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宫时正见到陈不雪和徐舟白二人不欢而散,带路的小黄门与我好生描绘了一番当时剑拔弩张快要打起来的景象,我面上不免露笑,只是皇城大内,又匆匆掩去。
其实有心的宫人应当是瞧见了,只是没有作声。
我心中却在想,陈不雪和徐舟白见上便来几次这样的戏码,倒是不累?
陈不雪倒是看见我了,她自白玉阶走下来时,一身绯红长袍,面冠如玉。若岩岩孤松,于群臣间阔步闲望,又似累玉积山,坚韧肃立。
这时我便知道,这幅皮囊蛊惑我良多,偏是她待我总是好也不好。
陈不雪好似我一生不曾见过的瑰丽诡谲的风光般,我痴于窥尽她,因而被困期间。
此时我并不知道,我之于陈不雪,也可算是一场天际云,以为娇软如烟可握于掌,究是缥缈溢于掌心。
我窥不透她,她看分明我,因而越发不懂我。
陈不雪与我遥遥相望,只此一眼,我们便同时移开了眸光。
“来了?”皇兄在南书房里批阅奏章,我进去时亦未抬头,“往常你一月里头在宫里住上半月有余,打从去年起便不爱入宫了,一日日在自己府里关着。前些日子又和福阳别苗头,蛮蛮,你今岁多大了,还要朕操心?”
前世我自角楼见陈不雪后,大半心思挂在她身上,确实常在长公主府与能堵上陈不雪的地方徘徊,因而不大欢喜入宫。
只是皇兄前世亦不曾说过这话。
“福阳厌恶我,我亦讨厌她。左不过是东风压倒西风罢了。”今日我只着宽袍松裙,寡妆淡眉,做孱弱柔小样,两掌去揉兄长的肩。
“就是长大了,才知道不能老在宫中守着皇兄。”
“怎么?”皇兄抬眸似笑非笑的扫了我一眼,“去宫外守着别人了?”
我心下一咯噔,还不待我反应,皇兄便又道:“东风压倒西风,亏你说得出来,如今你是哪阵风啊?”
我仰面笑道:“皇兄若是东风,蛮蛮自然便是东风。”
皇兄笔缓缓停下,他抬头看着我,道:“蛮蛮,这是你说的,可要记着。东风压倒西风。”
我五指不自觉的蜷在掌心,那种怪异的感觉刚上心间,皇兄便温和的抚了抚我的鬓,道:“今日入宫又来求什么?”
“皇兄怎么知道我定是来求您的?”我呐呐道。
皇兄眼睛一眯,搁了笔,唇角撩起一丝笑容来,道:“若不是有求于朕,你会这般扮乖?若是为前些日子你斥徐舟白一日,那倒是不必了。”
“为何不必?”我下意识追问,脊骨忽然撂起一股寒意。
我与徐舟白的争端,不过那日和陈不雪一并见时才有,皇兄……
到底是天下之主。
皇兄好似没注意我的异样一般,握着我的拳头轻轻掰开了我的手,看着被我的指甲掐出的月牙印子皱了皱眉:“他纵然是小公爷,你却是朕的胞妹,你责骂他两句有什么不当?反倒是你这般反应,难道是连徐舟白也一并看上了?啊……说来确然你打上了国公府门……你真与他……?”
皇兄语气和缓:“一个陈不雪,朕尚且还能为你压一压。若是算上徐舟白,蛮蛮,这可就玩大了。徐舟白此人看着温和,手段可是狠毒着的。”
我抬眸看着皇兄柔和的面庞,缓缓屈膝跪在他身旁:“哥哥……”
“蛮蛮。”皇兄自上而下的凝视着我,食指在我掌心的一排月牙印划过,“纵情声乐只是小事,耽于情爱纵然心伤,亦有朕相护。”
“听说了那件事?蛮蛮,你可知这种事情你不能牵扯进去,不能让世人知道你牵扯其中。”
“我不怕他们怎么想怎么说,或是猜到我的旧事……”我低声道。
皇兄却打断了我,面色不郁,深沉道:“那不是你的旧事,亦是朕的。”
我由着皇兄掌着下颚,顺着力道抬头。
“你以前做的就很好。回长公主府去罢。”说罢,皇兄转头提笔,不再多言。
我浑身僵硬的跪在原地,摸了摸额上的冷汗,起唇欲语又呐呐无声,只能闭眼。
“……殿下,臣很早便说过,不会骗人,便哄人。您最会哄人。”
陈不雪的话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心下微微一动,咬唇低头沉思了许久。
“哥哥,”我低声道,看见皇兄笔一顿,方续言,“蛮蛮十三时便开始在荒村等哥哥,哥哥给蛮蛮的承诺蛮蛮始终记得。可是荒村荒芜苍凉,人心狠毒刻薄,蛮蛮此生最恨的是有这样一幅皮囊。纵然哥哥不曾与蛮蛮提起,可是有些事情哥哥其实一直知道,蛮蛮亦从来忘不掉。”
“午夜梦回,犹然身处牢狱之中,落得娼妓下场……”
皇兄回眸看我时,面上具是心痛,我只觉满脸冰凉,想是已然淌了满脸的泪。
“阿启虽然痴傻,可我从不后悔嫁给他。”皇兄双拳紧握,我膝行两步,握住了皇兄的手,泣道:“他虽然是傻儿,可他已经尽全力为蛮蛮做的够多了,无论是护我爱我。虽然,他还是什么都没护得住。”我勉力笑了笑,泪珠砸在了地上。
皇兄看着我,阖眸仰头:“蛮蛮,为了陈不雪,你要说出这样的话来剜朕的心吗?便这般欢喜她、要助她吗?”
“蛮蛮不是为了她,也不想帮她。”我慌忙摇了摇头,“当年吴氏族人欲将我……阿启的叔公待我诸多歹心,阿启为了保护我险些丢了性命,我杀了他的叔公他却为我顶罪。阿启已然重伤垂死,我不愿他被指为杀亲之人,更不愿阿启垂死痛苦,又犯下杀夫重罪,下狱当斩。”
“若非哥哥的人来接蛮蛮,此命当绝。”我颤颤扯住兄长的衣角,道,“蛮蛮不为陈不雪,只是为自己。哥哥,若有一日蛮蛮再犯下大错,哥哥还会护着蛮蛮吗?”
皇兄偏头看向我,道:“蛮蛮,今日入宫你到底想与哥哥说些什么?”
我怔然抬头看着皇兄,皇兄亦看着我,许久后自嘲一笑:“宁耀,有些事情你知道的太多了,难道你始终不相信朕会护好你吗?”
“哥哥……”我道,“我相信哥哥永远会保护好我,可是哥哥若有朝一日天下叫您舍了蛮蛮,蛮蛮只想求哥哥,让蛮蛮死在哥哥手里。至少哥哥不会要蛮蛮太疼罢。”
如果我无法杀了陈不雪,如果陶睢川和徐舟白谋反已成定局,那么至少我能够身死于其前,让他们名不正言不顺,打不了清君侧的名号罢。
纵然我心知,没有我萧京云,他们也还能找到别的理由。
“萧京云,你到底知道了什么?还不愿意告诉朕?”皇兄侧眸不再看我,“你是朕的妹妹,朕原不是天下之主,这天下是谁的,满朝文武心里一般清明,不过短短数年,朕断不得该念想,更毁不得。朕身边少有信赖之人,如今你几次三番说出这些话语,先有荒谬一梦今日又胡言乱语要朕杀你。你究竟是痴妄了还是怎么了?”
“哥哥!”我跪直了身子,道,“若蛮蛮要您杀了陈不雪与徐舟白呢!他们有不臣谋逆之心!他们早早相熟,关系亲密,似乎在共查一些往事!蛮蛮一直不曾告诉哥哥,在那前世一梦中,他们……啊……”我急促的喘息着,却始终说不出过往诸多细节。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萧京云!”皇兄回头盯着我,眼神凌厉的让我胆寒,这样的目光太陌生了,皇兄从未这般看过我。
“没有证据凭空污蔑,若朕真的因你三言两语为权深究于他二人,必然一场血雨腥风,朕只求天赐三十年养万民,独五年私心罢。”
皇兄道,“你这样的荒唐狂悖之语,足够御史台治上你十回死罪了!你说你历经前世一梦,萧京云,你不会只梦见陈不雪谋反这一件事吧!”
这……前世我耽于情爱,满心满眼只有陈不雪,后来化为魂魄在黑暗中漂浮数年,时至今日再醒我只依稀记得我与她的破碎记忆。
可恨这贼老天,既要我重来,却什么都不曾要我明白记得。
“蛮蛮……蛮蛮句句属实,哥哥,蛮蛮……”我实是有苦难言,我死了太久了,久到除了深恨以外的记忆都零碎了,只能摇了摇头,端正叩首,道:“笔墨口舌纵刮骨剜心,我不惧,哥哥便将蛮蛮推出去,舍了蛮蛮罢。”
“你是朕的妹妹!”皇兄猛地转头,忽然抬手狠狠扇了我一巴掌:“萧蛮蛮,你可以不要你的命,可谁来赔朕的妹妹!一个梦而已,值得你这样豁出命来吗!要你舍了朕!纵然他真的要谋反,难道能反了朕不成?”
“哥哥!”我跪直身子,“哥哥,我怕,我真的怕。我不怕自己身死鄢都,可是哥哥我不能……”
不能再要你死在我面前了。
帝王垂眸审视我,许久后挥手不容置喙道:“退下。”
“哥哥……”
“退下!”
我第一次端正磕头告退,待出门再回首时,皇兄的面庞在黑暗中已看得不太清楚。
“宁耀,不准把这些话说出去。更不准自己做什么傻事。朕说了,那些事情是梦。就算是真的,朕也绝不会让你死的。”
我约莫是笑了笑,两滴泪淌进脖颈:“可是哥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绝对的。”
我绝不会要哥哥死在我面前。
皇兄道:“你只管看着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欢愉一生便好。其余的都有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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