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南书房时看见太子端正肃立于外,他见了我皱眉一笑,却在我转身要走时追了上来。
“姑姑,”他认真的劝道,“您还是如以往一般好,猖狂跋扈些便好。朝堂政事,您不该插手,那女子的杀父案已并非一案。”
“已成了朝堂博弈是吗?”
我与皇兄说话只觉周身疲惫,听太子这般说,不由得皱眉,性子便起来了:“本宫行事如何,你倒是也来指摘了?大人物拿人命来做博弈,什么道理?”
太子听我这话一点都没恼,反而眼睛亮亮的,笑道:“您前半句张狂的模样很好,便是一直这般模样最好。其他的道理,还是不要再说了。”
“况且,杀父论凌迟本就是本朝律法,律法严明,并无过错。”
我干脆懒得理他,走得更快些了,太子却没有跟着来,待我奇怪回头时,他平静的望着我。
“姑姑,下次不要在过问任何有关朝堂的事情了,不要再这样了。”他目光沉稳,忽然没有来的提起,“福阳被罚禁足五个月,关雎上下,女官杖三十,其余人等杖四十,罚浣衣局。听说,有个小太监,杖毙于关雎宫前。”
这次我是真的转身就走了,夏末日头毒辣,热风滚烫而过,我却在这三伏天里后背生寒,汗湿了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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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进香山不闻,便听到内室帘后传来一点声响,是茶盏搁在桌面时瓷器与木桌的交碰。
折玉面露警惕,将我护在身后,我却猜到了是谁,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退下。
她一脸忧心,见我摇了摇头示意没事,方退了出去。
我走过屏风,撩起珠帘时,果然见陈不雪坐在窗前,舒云卷日之下,她眯眼眺望,又缓缓转头,带着未散的闲适与笑意看向我。
“殿下,”她叹道,“怎么哭了呢?”
纵然宽袍我犹嫌热,索性松了松腰带,半露半披着:“将军还真是耳聪目慧,我不过是进趟宫,将军就巴巴的赶来了。”
陈不雪看了我一眼,提壶斟满了茶,两指便推给了我:“臣可不是手眼通天之人,只是担心殿下,一张巧嘴,言而无信。说些不该说的话。”
“什么不该说的话?本宫说过了,本宫记性不好,很容易忘事。这次只不过是进宫看看皇兄,瞧把将军急的。以为本宫说漏嘴了什么呢?”我吃了口茶,低头把鞋袜踢了。
陈不雪道:“长公主府是金丝雀的笼子,殿下身居期间,风波不扰岁月无恙。又何必进到皇城这样的风波里呢?”
“想来若不是我窥破了你与徐舟白的关系,陈不雪你怕是有不少事情想要借本宫的手帮你罢?又何必跟本宫说什么岁月无恙。”
“殿下怕是忘了,您想杀臣,臣怎敢有事劳烦殿下。”陈不雪面露欣赏,她带着一种温和鼓励的眸光看着我,轻声道:“您的聪慧与陛下,真是不差分毫。果然,他教不好你,瞧,臣把您教的多好。可您对臣聪慧敏锐,怎么总在他面前犯蠢呢?”
我面色冷了下来:“陈不雪,说话别这般夹枪带炮、阴阳怪气的。你今日是来试探本宫的罢,放心,不该说的,我一个字都没对皇兄说。”
“说话不好听的不是臣,”陈不雪道,“而是您。您什么时候出现的执念,臣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这个执念要您挣脱雀笼。您的感情却又作茧自缚。”
“另外,臣不信您,来,说一说,殿下进宫找陛下是做什么?总不能是想陛下了罢。”
我瞳仁猛缩,匆匆别过头,陈不雪却握着我的手腕将我拉入怀中,抱在膝上。
“本宫求了这件事,要你刀悬颈侧。”我笑了,五指抚过他的眉眼,心脏砰砰的跳着,却面色如常的扯谎,“本宫求皇兄给你赐婚,要我嫁给徐舟白,想来现在皇兄已经猜忌上了徐舟白。”
昔年身为长公主驸马的皇兄,如今是天下之主。没有人会比皇兄更忌惮我未来的驸马,有皇兄在驸马位上种下的无尽野心,后来者无论是谁,都逃不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
亦逃不过,帝王的猜忌。更何况,是前朝的国公府。
陈不雪挑眉,拖长声音“哦”了一声,道:“对于这样的结果,您心中是否欢喜?您一直都想陛下杀了臣,如今名单上又多了个徐舟白,自那日您入宫说臣谋反之时。陛下多疑,臣身上所有的猜忌,都是您亲手种下的因。现在徐舟白也逃不脱了,可怜。”
她说着话时面容流露出微妙的笑意,带着我看不懂的复杂和一点点嘲讽。
我心中知她所言有深意,却没有深思,只提着唇角笑得越发欢畅。
“是的,成全你们一番深情厚谊,本宫很是欢喜。”
“只是殿下,”陈不雪冷冷一笑,“您是不能嫁人的,要嫁也只能是臣。”
我亦冷笑:“你去死吧。”
“臣有时真不知您要什么?您曾经说待臣一见钟情,到底是真还是假。”
这话叫我心中痛极,好似一把银针深扎一般,寒冷刺骨又泛着密密麻麻的痛。
我几乎在心中怒吼,前世,我确然对你一见钟情,到最后换来你的一箭封喉,这场罪孽说与何人听?
陈不雪将我轻轻推起,自己也站了起身,从衣襟里拿出一张烫金的请帖,放到了桌上。
“秋日将至,臣邀殿下三日后来侯府赴宴。”陈不雪道,“殿下,您会来罢。”
“难道你给了本宫不去的答案吗?”
陈不雪笑了笑:“臣不舍得杀您,可是小公爷也很想知道您今日入宫说了什么。您不去,臣就难以担保怎么跟小公爷说了。毕竟自己割舍不下的,总要寻求旁人帮助吧。”
真是个疯子!
我心中大骂,拿起了请帖,道:“本宫,定然亲赴。”
这短短三日陈不雪的请帖还真是让人如鲠在喉,我每每看见,只觉得格外沉重。加之那日太子说有个小太监被杖毙了,折玉告知我,宫宴那日,我醉酒的那间屋子,是她引陈不雪前去的。
我那日确实想毒杀陈不雪,也确实安排了一个小太监。
不知为何,想起皇兄之时,这条人命便横隔在我们之间。
宣宁四年七月末荷宴,此时夏日熏风不过徒留一尾不肯被秋逐去。长风扇暑便将去,柳叶将坠已难连阴,此日漫长。
蝉声少鸣,金晨醒时我就着两三片薄荷叶吃了半盏酒醒神,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亦不大分得清。
我进侯府时并没有惊动陈不雪,反倒是随其他女眷由着陈不雪长嫂接待,只是我见大夫人身边的婢女少了一人,陈不雪想来很快知道我来了。
我与陈不雪的情事,约摸知道风流被衾的寥寥数人,其余人应只知我纠缠于她,猜她迫于威压虚与委蛇于我。
说来好笑,互相享受的事情,又不单是我一人主动。可恨万千污言秽语总是压我一身。
听折玉同我介绍,这次说是荷宴,倒不若说是船宴,却然有一番不得了。这种风雅宴事,总归是世家会玩。
侯府有满池碧茵茵的荷叶并着已老的莲蓬,他们且先牵引数小船,可容二人,置冰盆,两美婢相伴,一船夫掌舵。
两人或四人为一席于船上,船随水流,游湖采莲,四周小舟送菜。中心一白玉亭,连游廊上岸,岸边上有四亭子,皆有擅朗诵者,若有诗相投,则被诵于亭中,四面共诵。
亭内亦有琴声。因船行于湖中,两船或数船亦可并排以供友人相谈。
这般巧思与财力,雍州陈氏当真是有钱有闲还会想。
我便说鄢都权贵于吃喝玩乐一途上的挥金如土绝不输于我,难道便是因为我掷金摔玉庸俗了些,便要背负更多的骂名吗?
待我来时,京都贵女们上三三两两的聚在树荫下伞下说话谈天,期间还有几位穿着圆领袍的女儿嬉笑打闹。
瞧见我后皆是一愣,面露讶然,然后皱眉(约是想到了我和陈不雪的私情和我的荒唐名声),然后展眉露笑行礼。
“宁耀长公主安。”
我摆了摆手示意免礼,她们便照旧了,只不过声音小了许多,亦很拘谨。
折玉举着伞站在我身后陪我说话,我与世家贵女向来无法处到一起,三从四德总是要她们对我这样的女子生出无限的厌恶。
或是是不是瞟来不屑的眼光,或是因厌恶下撇的唇角,我素来看得分明。
便先做到了亭子里,眯着眼瞧着晴好的日头,扇着团扇纳凉,瞧着几尾船悠悠靠岸。
倒是叫人生困,我半阖着眸,预备等世家女都上了船再去。
“咦?殿下!”
忽然耳畔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我睁开眼,只见是个杏眼圆脸穿着圆领袍的男子。
他生的格外肤白大眼,举止爽朗大气,瞧着不过初初及冠,更是有一双杏眼,他瞧着我,点了点头,笑道:“殿下不愧是鄢都的四时春,京上云,佳人如斯美如画。”
这话虽是胆大,可他目光却坦率,令我并无冒犯之感。
“臣,王昭亭拜见殿下。”他行礼道。
我当即一愣,原来这便是王衡之的儿子,前世死在我随口一句吩咐中便英年早逝的王氏嫡长子。
竟是这般人物,这般脾性。
我坐直身子审视他片刻,方道:“免礼罢。”
他面上一片粲然,因我一言而起身,袖袍翩飞,迎风而立,举止有魏晋遗韵,自有一番美感。
我与他约摸不语了许久,我作为杀人凶手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倒是他瞧着我笑弯了眼,眼看我面露不悦,他方道。
“殿下不问臣因何而来?”
我道:“本宫不问你便不说吗?”
王昭亭眼睛一亮,眸光深深的落在我面上,道:“臣爱春,今日得见四时春,方知风月双清落于瑰丽秾华,是这般美轮美奂。”
我在鄢都,亦有一个美称,唤作四时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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