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虽是晴好,寒风犹在,长街扫雪,灯火辉煌,透过车帘去看闹市多欢声笑语,王昭亭说是还要去接一个人便先离开了,约定在青玉楼门侧相见。
约莫是我今生平易近人了许多,前世宣宁一年后除了陈不雪能得几分颜面要我等以外,到不曾有人说什么时辰约见的话。
我理了理发鬓,腕上戴了一串剔透色正的红宝石珠串,愈发衬得肌肤漂色胜雪。兼之云鬓花颜,簪尽红梅白玉,下车时行人为之侧目。
“殿下!”王昭亭显然提前候了片刻,上前抱拳行礼,“殿下姿容无双,叫人见之失魂,臣今日不敢看殿下。”
“殿下。”他身后站了一个衣裙朴素的女子,见我便怯生生一笑,好似害羞般抬眼小心翼翼瞧着,又垂眸,又瞧瞧看我,“臣女……臣女……”
王昭亭忍俊不禁,道:“这是臣的嫡妹,王昭宁,行九。九娘,你平日总嚷着见殿下一面,今日见了怎么害羞。”
王昭宁见被哥哥戳穿,气恼的跺了跺脚,想来在家中也是被娇宠的。
“殿下……”她揪着帕子,又瞧瞧看我,被我抓了个正着,一对视,痴痴的看了我半晌,便自己红了脸,“啊……我怎知殿下今日更美过上次侯府船宴。”
我捏着团扇掩面,一双滴溜溜的眼儿转了半晌,伸手去挽她的臂弯,道:“你同我一并走。”
王昭亭面色大变,一把拉着跃跃上前的王昭宁,从一边拿过了帷帽,道:“殿下莫管她,她自己走得好,殿下姿容过人,加上青玉楼识得殿下的人多,还是戴上吧。”
“哥哥!”王昭宁几乎要高声尖叫,咬牙切齿道,“你、拉、我、作、甚!”
折玉为我披了件琥珀绣金缎面的对襟披风,目露忧愁,细细叮嘱道:“殿下可要仔细身子,这件事……”她压低了声音,“奴婢怎么想都觉着不妥……”
我挥手示意她不必多言,从王昭亭手中接过帷帽,似笑非笑的瞧着他,道:“陈不雪可不在这儿,你怕你妹妹靠近本宫,怎么自己倒是常来常往。”
王昭亭摸了摸鼻子,摇头道:“殿下可瞧不上臣。九娘!别闹了。”王昭宁在疯狂踩他脚。
“这次是有正事的!”王昭亭低声斥道。
他目光从我手上戒指匆匆扫过,低声道:“等会儿冒犯殿下了,请殿下走在臣的身后。”
我点了点头,王昭亭便放开了王昭宁,小声嘱咐她跟在我身后即可,断不可生出搂搂抱抱之心。
王昭宁一双圆润的杏眼抬眸瞧瞧看我,面露亲近之意,我亦瞧她,心中其实多是疑问,难道便因我的好皮囊就能叫人如此欢喜吗?
我们从侧方绕了出去,便有人出来迎。
“哎呀!是王郎君来了!郎君来的赶巧,今日夜宴竞价,正要开始呢。”
下人一面引我们上二楼一面欢喜的说着,此时楼内欢声笑语嘈杂不断,美人如云香风随掠,歌舞不歇,二楼的锦帘被挂开,一扇屏风遮着,倒是显出内里人影幢幢。
“竞价?既然要竞价,怎么瞧不见美人啊?今日竞价的不是美人吗?”王昭宁问道。
“哎呀九小姐说笑了,”这下人好眼力,王家九娘素来不爱出门,竟被他一眼认出来,他陪笑道,“不过是些伺候笔墨的奴婢,怎么值当走出来呢?”
“只是伺候笔墨?”
王昭宁似乎还有话想说,王昭亭却抬手阻了,问道:“既如此,那怎么晓得是否物超所值。”
“爷且往上面瞧,”那人向楼中间一指,只见那里重重帘纱,排屋皆合,难窥全貌,“那些屋子里便是了,您瞧,从右往左,姿容才貌一个胜过一个。听说……”
他压低了声:“说句失敬了话,听说今年有一个容貌胜于那位殿下的。”
这话王昭亭可不敢随便接了,呵呵一笑,道:“这话近两年来回回都说,可都没叫我瞧见过美人。”
“青玉楼的夜宴是这两年方有的吗?”我开口问道。
“正是。”那人恭敬的回了,点头哈腰的把我们送进了二楼的隔间,王昭宁绕过屏风去外面看了看。
不一会儿便又走了回来,赞叹道:“不愧是青玉楼,真不晓得背后是何等背景,竟然修的如此富丽堂皇,刚刚我打眼一瞧,竟看见了韩国公府上的管家,怎么小公爷如今不怕夫人了,敢来青玉楼买美。”
小公爷的夫人乃是将门出身,一杆大刀尽得其父真传,平素河东狮名鄢都具知,可惜夫人好武艺,膝下二子偏偏都不成才。平日里小公爷没少上火,长子可以袭爵,可次子就未必了。
况且,他们亦是前朝臣子,哥哥平素并不多加施恩。
“他们哪来的钱啊,我记得前年户部查账,国公府的亏空可不小。”王昭宁吃着糕点道。
这事……
我皱了皱眉,来前我并不清楚,因而面色不闲,吃了口茶:“既然亏空,哪儿来的钱?”
王昭亭笑了,道:“早补上了,小公爷的嫡子娶了河西道赫赫有名的温氏长女,温氏可是巨富。这事儿并不光彩,所以你不晓得。”
“那这不是,卖女儿吗?”王昭宁皱眉,道,“那温氏是贩盐出身,并不显赫,虽然富有但其实世家大族多瞧不上,一个求财一个求名,难怪了。”
我敲了敲茶盏一时觉得无趣,只听下面又开始了一轮叫价,一时兴味索然,忽然提议道:“若是我也竞价,可以吗?”
“啊?”王昭亭一时惊愕,“殿下?”
话音未落,我听着一声声“七百两”“八百两”“八百两一次——”
“八百两两次——”
“八百两三……”
“八百零一两!”我敲了了手边的钟。
“殿下……”王昭亭来不及阻止,呆了,咽了咽唾沫,道,“那您至少叫个整啊……”
一时楼中静了片刻。
我看了一眼王昭宁,王昭宁会意,笑开了眼,拍手说着好玩,转去了屏风外。
“怎么?不是价高者得?旁人叫得,我们便叫不得?”
叫价的正是老板娘,她眼力极好,自然一眼认出了王昭宁的身份,赶忙道:“自然叫得,自然叫得。”
王昭亭压低声音道:“殿下,咱们不是来砸场子的吗?”
我眨了眨眼,点头道:“是啊,先玩会儿嘛。你瞧你妹妹多欢喜,我也闷了许久了。这段时日,言官也定是觉着寂寞,既然都要闹一场了,自然不能急。”
“八百五十两!”外面有人跟价。
我敲了敲屏风,对王昭宁低语了几句。
王昭宁笑了,朗声道:“八百五十一两。老板娘,诸位,任意出价,我家姐姐说了,她就压多一两。哪怕这价叫破了天,她都要压上一两。”
“哎哟!九小姐说的是什么话啊,爷们逗趣,您怎么也跟着来了……”老板娘堆着笑哄道,“九小姐若是喜欢,便送去王府又如何?何必……”
“喜欢啊。”王昭宁解了腰间的荷包,摇摇掷下了楼,冷声道,“我喜欢的是砸银子听个响,怎么,这价我叫不得?”
“况且我也说了,今日这价,是我家姐姐要叫,我家姐姐身份尊贵,你青玉楼当真要拦。”
我侧面笑了笑,吃了口茶,瞥见外面有人惊疑不定的打量着自己,便拢了拢披风。
来人只能瞧见这一身富贵,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由着王昭宁在外面一声声跟着价,显然,小公爷叫红了眼,甚至推倒了屏风。
“王九娘是吗?你父亲知道你今日举动吗?”
“小公爷,”王昭宁行礼,“我自己来的,何必牵扯父亲。”
“王昭亭!”小公爷大喊,“今日这桩事,是我的!你便是一定要和我抢了?”
王昭亭笑了笑,站了起来,绕过屏风,道:“什么事?美人如斯,君子好逑,流风雅事,抢个美人罢了。”
“这是美人吗!”小公爷气急败坏,拍着桌子,说话却很是顾虑,“王昭亭你别装糊涂!”
“小公爷,这话可说岔了。”
我皱了皱眉,从一开始,这两人就在打哑谜,小公爷惧内之名远扬,怎么可能如此大张旗鼓的买美。
所谓的“美”,到底是什么。
我缓缓的转着扇子,想到了王昭亭,我初见他是船宴,后来是鄢都郊外……
沈知。
鄢都此局,围杀沈知……围杀。
我霍然起身,手一松,扇子就摔落在地,打起了衣摆,耳畔是小公爷的怒吼,可不知名的焦灼却湮灭在了骨血里。
“来人……”我不自禁的喃喃,“来人啊……”
我攥紧了手心的烟花,那是临走时我嘱咐过折枝的。
“来人!”我骤然厉喝,眼中已满是泪水,疾步走出这方地界,小厮看着我,仿佛要说什么,我却迅速擦身而过,猛的推开了窗。
咻一声,烟花炸在了空中。半晌门外便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我站在连廊里,握住一边放着蜡烛的架子,上面是一排蜡烛,我睁着眼,看也不看,抬手摁灭了。
猛的挥落了架子,声响尖锐和闯进来的公主府宫人一并,我掀了帷帽,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淡淡道:“砸店。”
“什么!”老板娘看着我,目光震惊,几乎一瞬间就认出了我随后听到我下一句话便是诧异,然后瞪圆了眼,错愕道,“殿……”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也不敢叫破我的身份。
“砸店!”我扭过头,提起裙子就向里面走。
“王昭亭跟我走!”我扬声喊道。
小公爷勃然大怒:“你是什么人!还不赶紧拦着!”
“放肆!”王昭宁一把推开来阻拦的小厮,骂道,“瞎了眼的东西,也不掂量掂量,长……”这句话也不知是在骂谁,目光冲着小公爷。
只是还来不及说完,便被老板娘尖锐的叫声打断了。
“快拦下这位!”老板娘沉着脸拉住小公爷,小公爷惊疑不定的看着我的脸,仿佛想起了什么,面露惊恐。
失声道:“你生的与陛……”老板娘一把捂住他的嘴,他后退了几步,一时忌惮,不再敢出声。
最后又猛的惊了起来,指着我道:“不对!怎么可能是你来!”
“小公爷!”老板娘骤然厉喝,阻止了他说下去。
我沉着脸,想起了上楼时小厮说的话,冲着二楼那些关着门的屋子去,碰的一声踢开了门。
我看清了屋内的情况,呼吸一窒,无声的阖眸。
满屋子寂静,门槛内烛光摇曳,无人端坐期间。
能看见屋内场景的人睁大了眼,一时哗然。
门槛外人声鼎沸,惊呼与尖叫混为一谈。老板娘拼了命冲来,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到我面前,碰的拉上了门。
“阁下……”她和我对视了一眼,目光沉静,仿佛周身狼狈具不在一样,“阁下可是要砸青玉楼的场子。”
她仍是装作不认识我,不敢叫破我的身份。
她目光凌厉的看向王昭亭:“郎君可是要砸?可知道我们青玉楼也不是好欺的。”
“这本就不是砸与不砸之事。”王昭亭微微一笑,道,“不是吗?乌娘子?美人呢?怎么会出现一张……”
王昭亭往里看,似乎要走进去,乌娘子脚步一动,挡在了面前。
乌娘子便是青玉楼的老板娘,听说还是户部尚书的红颜知己。
“或许我更该喊您一声,表姨?”王昭亭低声道,声音讽刺。
我听到了这话,低声对王昭亭道:“何必多说。
“我只问你,伺候笔墨的美人有还是没有。”我问乌娘子。
乌娘子抿唇不答,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转身就往里走,要推开另一扇门,乌娘子顿时慌了,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喊道:“快!拦住她……拦住……拦住她!”
顿时跑上来了好些人,他们看着我,目光里却没有畏惧,长公主的宫人一面护着我一面开路,自然彼此多有碰撞。
我推开人:“放肆!本宫……”
不妨身后猛的袭来一股力,我被推着倾倒,眼看就要摔在地上了,忽然被一双手臂勾住了腰,人便转身摔在了她身上。
“陈不雪!”我望着她,侧脸平静,“你怎么来了?你这是……”
陈不雪一手扶稳我一手摁在刀上,缓缓抽刀,露出了一寸刀面,扬声道:“明耀长公主芳驾驾临,谁敢放肆!”
这句话一出,乌娘子面如死灰。
“放肆!胆敢对长公主殿下不敬,来人!拿下!”
乌娘子闭了闭眼,咬牙道:“妾身并不知是殿下驾临,还望殿下开恩。”
原来如此,她打的是这个主意,难怪咬紧牙关不敢叫破我的身份,甚至三番两次打断小公爷、王昭亭叫破我身份。
我冷笑连连:“你说不识本宫,本宫多少次醉酒青玉楼,除夕一面你便喊破本宫身份,如今倒是不识了?”
乌娘子定了神,目光坚定,道:“妾身老眼昏花,有些记不清殿下的模样了。殿下仁善,万望开恩。”
“好大一顶帽子!”我冷声道,“陈不雪给我踢开这些门。”
陈不雪抿唇,看了我一眼。
我以为她要推门,谁知她却只是握紧了我的手,侧面道:“殿下,我们走吧。”
我一怔:“走?为何?我今日本就是来砸场子……”
“够了。”陈不雪收回刀,见四周的人慢慢散开,紧着我,搂着我的腰要把我带下楼,目光淡淡扫了一眼王昭亭。
“我带殿下走。”
王昭亭笑了一下,点了点头,道:“九娘,你和将军一起走,这几日去侯府住几天。”
王昭宁跺了跺脚,道:“哥哥!又有什么事情不带……”
“听话!”王昭亭沉了声音,打断道。
王昭宁咬唇,跟上了陈不雪。
“不是?”我错愕的回首,却被陈不雪强硬的推着往前走,“陈不雪?你傻了?”
“殿下,听我的。”
她握紧了我的手,在地上捡起了帷帽却嫌弃上面有些脏,又随手丢了。
“王昭亭!”我骤然高喝,“一起走!”
“殿下?”陈不雪皱眉,面露不悦。
我脸色却比她还难看,扭头见王昭亭微笑着摇头,冷笑一声,道:“若是不走,除夕牌九三缺一,本宫已然知晓,并无缺少。”
我目光紧紧的盯着陈不雪,见她瞳仁微不可见的一缩,压低声音,近乎咬牙切齿:“我已然全都,明白了。全都,明白了。”我重复道,心中却尽是愤然与迷茫。
“王昭亭!走不走!”我怒喝道,胸口剧烈的起伏着,眼神冰冷的落在他们身上。
王昭亭显然也没想到我会如此说,面色惊疑不定,与我眼神拉扯了半晌,我尤为坚定的抿唇不语。
见王昭亭妥协般跟上了,便甩开陈不雪,大步流星的往外走。
“殿下……”陈不雪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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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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