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宁五年,夏夜。
顽云难拨,雨如决河倾,惊雷逐风。
我握紧手中匕首,踉跄得滑倒在了地上,背上拖着的人砸在身上,逼得我闷哼一声。
“王昭亭!”我咬牙切齿,“你疯了,好好的出什么城。”
雨还在下,淋得两人都湿透了,我鼻尖萦绕着血腥味,是王昭亭身上的血。
他细微的喘息着,笑了,道:“账本藏在沈知的墓里,我得来拿……”
“你们是蠢吗!”我压低声骂着,看见了藏在林子里的马,用尽全力半拖半拉的带着王昭亭过去。
止意没有骗我,白日时公主府撤了防,我便来找王昭亭,在京兆府和王府扑了空,听说他往城外去,想来应是沈知坟前。
却不想这群蠢货!这种东西派一个举世瞩目的人来拿,真是作死!
王昭亭坐在马上,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低声道:“殿下,上马。”
“不行!”我握着指间的薄刀,看了眼他的伤口,摇了摇头,“我去引开他们,他们不会杀我的。”
“殿下,”王昭亭擦着下巴上的血珠,道,“您来了,就一定会死。我们一起走,将军会来的。”
我抿唇看着他,他急促道:“上马!来不及了。”
说着,便弯腰一把拉住我,匆匆说了句得罪了,便将我抱在了怀中。我一时不妨伤重的人竟有这么大的力气,想来他也是强弩之末,痛苦的闷哼了一声,如今只能趴在我背上喘息着。
来不及多说,幸好前世陈不雪教过我骑马,我拉着缰绳,很是不熟练的驱马。
马蹄声践踏在泥泞里,雨声和雷声倒是遮掩了痕迹一二,只是没多久身后便传来了疾驰的脚步声。
被发现了,他们跟上来了!
我绷紧了身体,喝道:“驾!”
“王昭亭!陈不雪在哪儿!”
王昭亭低声道:“城东!殿下……臣,臣有走这一趟,不得不去的理由……”他闷哼一声,我感觉肩上被什么热气一泼,但是很快冰冷的雨水又砸下。
“账本,臣藏在……身上!一定……一定……不能!让人看……”
“看见!”
我惊恐的回头看着追上来的人,瞳孔猛缩,冷箭划过面颊,我愈发拼命的甩着鞭。
“驾!”
陈不雪!陈不雪!
城门近在咫尺,我从怀着举起令牌,一路打马疾冲,高声大喊:“我乃宁耀长公主萧京云!开城门!”
“我乃宁耀长公主萧京云!开城门!”
城门缓缓被人推开,我心中长呼一口气,这下不用担心马撞在门上了。
更重要的是……
“进了城,应该就安全!”
马一跃奔入城中,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长舒口气,扭头笑道:“王昭亭,陈不雪到底在哪儿……”
话音未落,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上来不及避开,眼睁睁便见利刃迫近。
电闪雷鸣间,有人横刀挡在身前,扭头道:“京兆府!去京兆府!”
我还来不及说话,便已经打马奔向了京兆府,心中具恐惧。
“开城门……是为了,杀我们!”我喃喃道,握紧了马鞭,来不及绝望了。
“驾!”
瓢泼大雨,身后两侧屋檐上跟着阴魂不散的杀人来索命。
我沉着脸,心中不安,在雨中盯着前面。
快!快!京兆府!快!
我摸到了手里的刀,放了缰绳,在颠簸里握住了王昭亭的袖子,快速的捆在了自己的身上,又把束缚马的缰绳在手腕上紧紧的缠着,抓在了手心。
心一横一咬牙,猛的在马上划了一刀,马仰头嘶鸣,拼了命一般剧烈的挣扎,癫狂的往前冲着。
“王昭亭!你们到底有什么安排!”我问道,却没有人回答我。
京兆府就在眼前,我扯着缰绳想要马停下来,可是此刻如何能停!
几乎叫我将嘴唇咬出血。
天空中闪电一闪,短暂的骤亮间,魑魅魍魉如影随形,我猛的俯身,利箭破空而过。
我只觉心脏剧烈抖动着,几乎要跳出来。
电光火石间,有人横刀在前,冰刃相交声不绝于耳,短箭啪啪啪的四散钉入地面。
我闭眼上,再睁开时流露出几分不要命的癫狂与狠厉。
一把拉住王昭亭,猛的扑向地面,砰一声摔在了地上,轱辘的滚了一圈。
初时尚无感觉,待回过神,浑身剧痛,五脏六腑仿佛皆移了位。
“萧……”前面仿佛有人在唤我,便是这短短的疏忽,短箭破她身侧而来,突得穿过我的肩。
“啊!”我失声痛呼。
“萧京云!”陈不雪勃然大怒,抬脚踹翻了纠缠她发人,反手握住了刀柄,刀一横,血就飞溅在了她脸上
她快速的抽出刀,向半空中丢了一枚示警烟花。
我捂住了箭,仿佛被钉死在地上一样,手尽在水里,血便被冲刷着,王昭亭被我捆在身后,我替他挡的这一箭。
“疼……”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穿喉的那一箭。
可我睁眼去看,模糊的眼前,是陈不雪握紧了刀。
雨水噼里啪啦的打下,她半张脸被雨水淌净了血污,刀刀致命,杀一个,再杀一个。
“我是……”我呐呐自语,指间摸到了手臂上的疤,雨水打在身上,泪水一并淌了干净,我失魂落魄的喊了一声,“哥哥!”
我双眼通红,喉间溢着悲恸的痛哭,无声道:“哥哥……为什么……”
为什么不信我……
我的手摸到了王昭亭怀里,用力一扯,一本破烂的账本在我眼前露出了一个角。
我凄凉一笑,松了手,昏倒在了雨中。
哥哥,我想把账本,拿给你的……
-
我病了……脑中浑浑噩噩的,周身如同被火焚寒冻,忽冷忽热,胸前如有巨石压身叫我喘息不能动弹不得。
“啊!”浑噩里肩上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割肉穿骨。
隐约间还有人声。
“将军,这箭上有倒钩,得先贯入三分,才能使力拔出。您来摁住殿下。”
“不……”我听不懂这个人在说什么,却觉得这痛叫我恨不得立死,我喊着,“我疼!”
“爹……娘……不要……”我哭喊着,仿佛又看见了提着菜刀的恶煞,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更是如期而至,“不要!爹!不要吃我!”
“我会听话的!我会……哥哥……哥哥救我!”
我剧烈的挣扎着,却仿佛始终被摁在案板上不能动弹,我看见自己幼小的手臂,脏兮兮的手。
“不要……”我用尽全力伸手向外抓着,仿佛那边有什么人一样。
是……是……是哥哥!
“哥哥!哥哥!”在我的呼喊中,那人缓缓转过身了。
忽然一只尖锐的短箭抵在了喉咙上,我愕然惊恐的顺着箭望过去,绣着龙纹的衣物。
一个人,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目光冷漠无情。
“你……要杀我……哥哥……你杀了沈知……折玉……现在还要,再杀我一次吗?哥哥……”
我头脑昏沉,耳边耳鸣阵阵,恍惚间又听到牙牙学语声,有人把我架在肩上,举着我摘果子。
我躺在枕上,几次醒来时,仿佛看见了哥哥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肩哄我入睡。可是很快,这样的哥哥又变成了修罗,他是那么的高大,冰冷的俯视我,轻描淡写便将我又杀了。
仿佛又回到了宣宁元年,我狼狈的奔跑在孤山里,无数魑魅魍魉来要我命,我跑掉了鞋子,脚上血污一片,疼的麻木。
有人站在树上举箭对准了我,我仰头看见了她,慌乱的扭头奔走。忽然短箭没入身前的土里,我换了个方向,短箭又擦过了我的脚边。
终于,我转过身,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仰头倔强的看着她,无声无息的垂泪。
手握住了地上的箭,猛的拔了出来,呼吸着,将箭举到了身前。
“我……”我想说我要死,也自己死,可这话太沉重了,我无法脱口而出,却猛站了起来的抬手向她丢了过去,“凭什么杀我!我活着有错吗?”
“我活着有错吗!”我猛的睁开眼,身子剧烈的向前,却被人一把抱住了。
“没错!”陈不雪抱着我,挨在我身边,紧紧的抱着我的腰,手掌轻轻的拍着我的背,一字一句道,“你没有错。”
“蛮蛮……”她的手掌握在我手臂纵横交错的疤上,轻吻着我的额角,“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不疼了,不疼了。”
我身子微微发着抖,迟钝的点头又摇头,脸颊枕在陈不雪的颈窝里,摸着自己的胸口,感觉到心脏一点一点的跳动:“我好痛……”
陈不雪看着我满是泪水的脸,矮下身子,将耳朵贴到了我胸前,认真的听着,她小心翼翼的环保着我的腰,低声哄道:“在跳呢,不要怕,蛮蛮。不要怕。”
我慢慢的想着,眼眸晦暗,注意到陈不雪鬓间一朵白花,昏倒前的事情在眼中一遍遍的闪过。
我忽然问道:“王昭亭呢!”
陈不雪久久没有说话,握着我的手,道:“没事……”
“没事的。”她重复道。
“我们没有账本。”她又说道。
我仓促的摇着头,眼泪刷的就落下了:“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陈不雪握着我的手,我咬着唇,痛哭着:“我找到他了啊……我救下他了!救下他了!求求你,告诉我,至少我救下了一个啊!我都要再也不见你们了!我再也不会背叛哥哥了!我只是不要他死而已……我就做这一次……”
“蛮蛮……蛮蛮!”陈不雪望着我,我在她的目光里苍白了面孔,喉咙“空空”的咽着,泪流满面。
“从头到尾都没有账本,他没有拿到账本。是他让你找到他,是他想死。”
我用力的摇着头,委屈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他在利用你,蛮蛮。”陈不雪捧着我的脸,她面露痛苦与怨恨,咬牙道,“我让他不要把你卷进来!他害你如此痛苦!我恨不得亲自刮了他!”
没有那一本账本,哥哥输了。哥哥太心急要杀王昭亭,他是让哥哥以为户部尚书弄了那一本账本……
王阁老……原来,王阁老是哥哥的人。
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王昭亭故意让王阁老知道账本,误导了王阁老怀疑户部尚书有一本青玉楼的账本,从而使哥哥将信将疑。
王昭亭身上这么多血……哥哥其实未必想杀他。
最危险的时候,王昭亭在受伤的情况下也要把我抱在怀里,除了保护我,就是误导那群杀手。这么黑的天,这么大的雨,杀手一定以为坐在后面的人是我。
而王昭亭存了死志。
城东,离京兆府最近。有人提醒我去京兆府。
而他之所以带着一本假的账本,或者说是被血污了账本,死在京兆尹门口,那就是铁证。他死了,没人能说账本是假的,他的死让账本成了板上钉钉。
而我之前与王昭亭相熟,王昭亭对我信任……而此夜我的出现,就是为了证明,哥哥要我杀他!
哥哥,自此遗臭万年!
“哇!”我弯腰呕出一大摊血,失声痛哭,几乎肝肠寸断,“为什么……如此算计我……哥哥杀了唯一忠心待我的人,现在哥哥也要杀我,王昭亭说与我做朋友,可是为什么也要杀我。”
我看着陈不雪,失声痛哭,眼眶纳不住泪水,**的险恶犹如利刃凌迟,我不再是风流人间的长公主。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始终都只是萧蛮蛮。
“你也要杀我吗?”我无力的揪住陈不雪的衣领,手肘用最后的力气撑住自己,“陈、不、雪……”
陈不雪一把捞住我,将我抱在怀中,她抱的那么用力,紧紧的拥着我,搂着我的腿,将我全部纳入怀中。
“没有人能杀你,蛮蛮,没有人!”陈不雪抱着我,我哭的精疲力尽,缩在她怀里打着颤,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我活着,就没有人能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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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喝了药,又睡了好多天,王昭亭下葬的时候我没有去看,听说当时去了很多人,无数学子自发的为他抬棺,跟在他的身后。
吏部尚书一个人把所有事扛了干净,哥哥……陛下,复设了锦衣卫。这是前朝戾帝的爪牙。
不少文人下了狱。太子好像又被斥责禁足了。
陈不雪回来的时候面色阴沉,想来她最近应当是很不轻松。
“你要把我交出去吗?”我仰头看着她,“我要死了对吗?”
哥哥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既然认为我背叛了他,就一定会要我的命。
陈不雪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我,恶狠狠道:“是啊,就要把你交出去了。”
我笑了,笑的花枝乱颤,在匣子里挑拣着染料:“那我洗干净脖子。”
陈不雪也笑了,揉了揉我的后颈,道:“死的人够多了,不差你一个。”
“死得人已经够多了。”我笑了起来,听着陈不雪的话,却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动人的笑话,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叫人心惊。
我瘫软在织金绣满云纹的榻上,敞着衣襟,露了肩,可是面上却半分**与媚色都没了。
肩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结痂了后很快好了,掉了痂便是嫩粉的皮。
我拨着衣襟,衣衫便如流水般滑落在地,人就这样干净而赤/裸的躺着,仰面去看陈不雪。
露出了手臂上腰间更狰狞的疤痕。
“你是否好奇过,我为何会有这一身疤痕。”
陈不雪看着我,垂下了眼睛,把头僵硬的扭了过去。
“你查过我的过去,当年亦是你去青山接的我。你说我骗人,骗你们我忘了发生过什么,”我挑着长针,放在烛火上烤,“是,我骗了你们,也骗了自己。其实——”
“我全都记得。”
字句碾碎在齿间,犹如咀嚼痛苦,在语句里赏玩曾经,一字一句,尤为深刻。
“我知道。”陈不雪轻声说,面露痛苦,她握紧了拳头,道,“那天拔箭的时候,你说的话,我猜到了。戾帝晚年,荒村大旱民不聊生,听说会有易子而食,人吃人……”
我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你说一个人自欺欺人到这样的地步,是为什么?”
陈不雪抿紧唇,想要为我披上衣服,却被我挡开了,她半跪在榻前,低声道:“因为,想得到爱。”
“爱?”我重复了一遍,“爱。”
我仰头看着香山不闻鎏金雕花的顶,眼泪困在眼中,眨眼片刻便被强忍了去,惹的我吃吃的笑了。
“殿下……”
“不,不……”我冷冷的看着陈不雪,双眸刻毒,肯定道:“太蠢了太蠢了……我姓萧啊,我和哥哥流着一样的血,我们明明是一种人。”
“我们都很早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人能救我们,只有自己能救自己。”
“殿下,”陈不雪面露痛苦,糅杂着心疼和后悔,我却匆匆避开了她这样的神色。
“我可以救你,蛮蛮。”
从刚才她就一直避开我的目光,她亦不愿意让我看见她的怜悯与同情,在很早之前,她其实就知道我的敏感与自卑,我并不厌恶旁人的憎恶与讥讽,可我却对怜悯与可怜尤为敏感。
先皇后如此,陈不雪不经意流露出的亦如此。
“你都不敢看我,怎么救我。承认吧陈不雪,你有你要做的事情,不会为我停下脚步。”我笑道,“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情,亦不会为你停下脚步。”
“陈不雪,我不要你停下脚步,就像你不阻止我的脚步一样。”
“我再也不要困在局中了,如果做好人就是忍受残忍、痛苦、骂名,就是午夜梦回一次次刻骨为什么我救不下任何一个人。如果要被背叛被伤害,飞蛾扑火,我受不了这种痛苦了。我再也不要当个好人了。我再也不要……”我擦干净了银针,递给了陈不雪,“你说得对,我根本做不了好人。我要好好的活着,自私也好,绝不要自苦一生了。”
陈不雪接过了银针,看我掀开了盘子里的颜料,错愕的看着我。
“如果有朝一日,天下人觉得我有错,哥哥觉得我要去死,”我抚着胸前的伤口,“我不想以死谢罪,我若有错,谁要我的性命,自己来拿。我死了也甘愿,拿不了,那我活着也痛快。我萧蛮蛮从荒村走到鄢都,就是要好好活着。”
“殿下……”
我闭上眼眸,拉住了陈不雪的手腕:“我要遮住这些疤,我不是活在疤上的,我的疤痕,就是我活着的证明,既然如此,我便要活得漂亮。”
“我既是四时景,当得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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