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我与陈不雪剑拔弩张后,往后十余日我都无法入宫见到皇兄。起初我不是没想过先向陈不雪示弱,她手掌禁军,护卫皇城,她若愿帮我,我必然能够见到皇兄。
却不曾想,陈不雪竟也有意不见我。无论是禁军营还是镇国侯府都被我扑了个空。
我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自受封宁耀长公主后,头一次尝到了挫败的感觉,这令我尤为恼火。
宣宁三年十月十六日,我自镇国侯府回长公主府时,路过青玉楼。起初我以为,或许这一日是上天不忍见我处处碰壁,终究是肯为我留下余地。
在这一日,折玉见我闷闷不乐半月,便哄我去青玉楼游玩,青玉楼沿江而建,夜晚时可引一弯小舟携伴共饮,两岸歌声不绝,以此闻名鄢都。
无论前世今生,我醉生梦死的三年里,是青玉楼最大的客。
这日风寒夜冷,飘着小雨,雨声落在瓦檐上应和着屋中悠悠的歌声。青玉楼的灯装在琉璃里,折在雨中,雾蒙蒙的光,印在我眼底。
彼时我靠在窗台边的美人榻上,勾着一枚玉佩晃在窗外,雨水叫我五指冻得僵硬,浑身都发着寒。
其实我大抵是不在意这些皮肉苦的,向天偷来的命又能苟活几时呢?寒冷会让我愈发清醒,我只是一遍遍回想上一次见到皇兄时,皇兄说的话。
陈不雪说的话,与沈知说的话。
回想前世宣宁三年还发生了什么,今生宣宁三年因我改变了什么。
前世之中,在我的印象里并没有沈知这个人,可我约莫记得,便是这段时日里,公主府的宫人曾告知我,门客中有一人投湖自尽。
时过境迁,我的直觉无比敏锐的告知我,那个人便是沈知。今生此时,我手中少了一段孽债。
我极力想要为沈知赎罪,极力想要将本属于他的人生还给他,未尝不是因为,在我从前世噩梦醒来的一月里,唯有沈知第一次让我知道何为公正,第一次让我觉得自己能够救下人,能够改变什么。
“宣宁三年。”
我望着窗下来往的行人,忽然一阵惊雷闪电,我撑起了身子。
宣宁三年!是了,宣宁三年十二月陈不雪曾离了鄢都。
只是前世离开鄢都前我与她曾发生了一件小事,叫我尤为恼怒,因而前世并未过心她因何离去。
只是待宣宁四年春,陈不雪回鄢都之时,她初初及冠便勒马封将,名扬天下,乃是国朝少有的女子少年将军——
扶光将军
黄沙百战枯骨腐,双弓逐月三千里,横刀万钧扶光雪。
这句的后三字,便是她陈不雪。
这一战之于陈不雪是怎样的意义我并不全然清楚,但是如今却能明白,国无良将,陈不雪难怪……
王莽谦恭未篡时。
我脑中蓦然浮现王衡之死前对陈不雪的评价,起初我不明其意,后来知道了王莽此人后,便深觉王衡之临死之悲恸。
王衡之鲜少评人,我至今记得皇兄曾与我说过,皇兄入鄢都娶长公主时,王衡之曾评他不如曹阿满。
此话如今来看贴切之外便是大逆。折玉与我说,曹操终其一生不曾称帝,始终维持汉室最后的余晖。
可这般眼光毒辣之人,于陈不雪封将军后却赞她少年英雄,忠臣不坠。此话为陈不雪在世人前遮掩多年,王衡之知他谋逆时必然心如刀绞罢。
难怪如今皇兄不信我,想来满朝文武必然不信我,陈不雪竟是此时杀不得——
只是,我如何玩得过陈不雪,先前不是没想过买凶杀人,只怕是最后陈不雪不曾杀了,反搭自己一条性命。
若是……她能死在战场上……不,不可能!莫说是陈不雪绝不能死在战场,我不能拿这么多士兵的性命来赌她死。便说战场于我而言,就是插手不上的事情。
这人我已然招惹了。便罢。
实在不行,只要今生我不杀王衡之的儿子,前世那枚出城的印信想来也是陈不雪从我身上窃得。
今生醒来之时我便将印信贴身收了起来,我不给他,再由着皇兄杀了他。
虽然以陈不雪的性子,保不准是此计不成另生他法,但于我此刻而已聊胜于无。
只是,天爷既给我重来一世,为何还要我与她有这般牵扯!
“真是贼老天。”我苦笑。
便是此时我看见了沈知,他抱着几册书卷撑着一把油纸伞自楼下走过,身姿一如当日般清骨自成,两眉肃然,却天生双眸柔和。
“沈知!”我扬声唤道,在他望向我时便招手示意,随后拎着裙子跑下了青玉楼。
沈知看见我时,皱紧了眉,道:“殿下。”
我见他皱眉便有些踟蹰,停在了原地,眉眼沾着水:“沈知,我没有见到皇兄。”
沈知见我淋着雨,便上前几步为我挡了雨,低声道:“您这般见草民,实是与名声无益。”
“你见我,方会声名狼藉罢。”
沈知道:“可草民不会怎样,世人待男子约莫要宽容些。”
“沈知,我做不到,我连皇兄都见不到,我并不是有意骗你的。半月前我好似犯了一件大错,连着这次,皇兄有些恼我了,其实我并不知道他为何恼我至今。”
我与沈知就这般站在青玉楼对面的闭户的屋前说着话,淋淋的雨水从窄檐砸下,我仰面看着油纸伞泛黄的内里。
“殿下,草民虽不知半月前您做了什么,但是陛下必然不会真恼您的。陛下不见您只是……”沈知看着我,好似不知该如何与我解释一般,最后叹道,“草民想,陛下只是有些为难。”
“我知道,皇兄不会答应我。可是沈知,这对你一点也不公平。”
“草民求世间公正,盖因公理之下方可庇天下百姓少**权贵倾轧之痛。皆为百姓故,草民所读实为天下书。”
我咬住下唇,扭头道:“我听不懂。沈知,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沈知苦笑,许久后道:“殿下,草民接下来的话或许会伤到您。但是,殿下,对不起。您若真的想为草民做些什么的话,便请不要再为草民做什么了。殿下,请您,不要再出现在草民眼前。”
“草民并非圣人,见到殿下时,总会念及亡母。虽是迁怒,可草民实在是……”
我慌忙的点了点头,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沈知合了眼,面上流露出痛苦。
“沈知,”我有心想要问他,“若是在此之前你知道未来的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你可还会走上来鄢都这条路。”
沈知轻声道:“草民想,草民大抵还是会来的。有些事情,怕是躲不过去的。”
我心神俱震,有些事情,怕总归是躲不过去的。
“可若是,力不能及,才智愚钝,事事不成,条条大路皆行不得。又当如何?”
“殿下,既是您想要做的,纵然粉身碎骨,终究您都会为此而做。何必问草民,草民与殿下相识甚短,却觉着殿下脾性,颇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果敢坚毅,因而虽千万人殿下往矣。”沈知道,“如果不知日后该如何行,不如走好当下,且思且行。”
我怔愣在原地,合眼一笑,抬眸道:“沈知,谢谢你。”
如果不知日后该如何,那么现下我便无意多生恐慌,生死一时,我自负我的。
这一刻我想明白了,在泥潭中凄凄惶惶的数十年不是我的梦魇,陈不雪那一箭并不叫我痛彻心扉。
我待陈不雪的执念早就随着黑暗中浮沉数年而深埋心底。
我本早就不属意痛苦的活着了。
只是在走马观花的鬼魂数年,我飘荡在无数怨恨之中,倾听他们的生死。
前世萧京云从来没有在意过天下百姓,可那日城破我见到了鄢都成为屠宰场,我在死生的虚妄里听了数年。
听到了他们曾经对生活的期许,看到了他们曾如蜉蝣般搏命存活的一生。亦……
感受到了他们死时的痛苦。
那一刻我真正的明白了,前世因为我的任性和我一颗刻薄歹心,我害了许多人。
我因自己为父母与天下人轻贱,便曾轻贱天下人。高居他人骸骨所筑金屋上,抛掷天下人奉养于我的珠宝。
受恩诸多,却成了兵祸的由头,害死了他们性命。
重活一次,我不敢妄言自己要救天下人,可我想要活着,想要救皇兄,亦想要鄢都百姓免于兵祸。
至少这样能叫我午夜梦回得以安睡。
纵我势单力薄亦不聪慧,可到头不过是我命一条,抵给陈不雪千刀万剐,全她一念杀心,我若死了,天下枭雄有何由头清君侧,或许可缓缓这战乱,给皇兄喘息之机,挽救乱局悲悯人世。
天下人的命,我自求他们的。
大抵不过粉身碎骨,我下阿鼻地狱由世间刑罚论处。
“五年后的殿试,我还能再见你吗?我并不是要出现在你的眼前,请你允我远远看你一眼,要我知道你过得好便好。你这般聪明,一定可以罢!”
五年后,若我不曾殒命,我便想见到他。
沈知望着我露出了一个迟钝的笑容,平和道:“殿下,请宽心,不要活在对草民的愧疚之中。五年后,或许草民已然能够释怀,届时殿下若还记得草民,便来罢。”
我站在折玉的伞下看沈知走远,他身姿清俊,回首时带着悲悯看向我,我与他两两相望,皆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
“殿下,”他扬声道,“无论世事纷争,您切莫记得,只管喜乐便好。”
我愣了一下,笑容微滞,随后认真的点了点头。
后来我不禁感慨,沈知果然是个极聪明的人,之于我与皇兄,纵然不过一事交集,他却一眼看出了这场兄妹之情。
待他人影消失时我已然泪流满面,呢喃道:“见不到了。”
其实,除了救下他,我害了他一生。他这般聪明的人,定然是知道自己无法再科举了。
皇兄将他除名了,至少皇兄在世时,他永远都做不成探花郎了。我断了他的仕途,毁了他的名声,天下文人皆耻于入过公主府的男宠。
我竟还卑劣的同他约着五年之期。
“殿下,”折玉引着路同我说,“您看。”
我顺着折玉的目光向上看去,只见青玉楼雅座的一扇窗开着,窗子孤零零的在风雨中飘摇,里面的绸帘被勾了一点出来,不过一会儿又被一双手揪曳了回去。
“是都督。”
陈不雪啊……
我心下思量,只睨着一双眼去端详窗内,其实从楼下仰视是什么的也看不清的。
但我却敏锐的感觉到,那扇窗后面,有一双凌厉的双眸狠狠的抓着我,有种近乎野兽般的蛮狠。
这就是陈不雪,好似一匹狼狗般,撒过尿的地方便不会相让。
她并不在意我,却要求我属于她。
“正好,”我笑了笑,又进了青玉楼,提裙上阶,“如今,我倒是想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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