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最后一片云霞与夜色相溶的时候,奴兮看到耶律述律从草原上回来,她喜欢看他在马上驰骋的身影,还有弯弓拉箭的姿态。
他对待打猎这种事情,从不肯含糊分毫,有一次某个侍从少捡了一件猎物,他当场将其射杀在大帐前。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他的残忍,只是这样的恐惧很快被他铺天盖地的宠爱所掩盖,他几乎想尽一切方法哄她开心,不是精致的衣裙就是名贵的珠宝,她后来手上所戴的珊瑚珠串,便是耶律述律在对着日神与她结为夫妻那天,亲手戴在她的手上。
这是他们成婚的信物。
耶律述律那么喜欢她穿紫色,甚至她每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他都隐约流露出痴迷的神情。其实她长得并不好看,尤其是那时候,一个被殴打折磨了十几年的女孩子,遍体鳞伤,如何都称不得好看。
多年后她与梨古一起在草原生活,无忧无虑,她的身体才慢慢好转,那些乌青的伤痕渐渐变淡,她也逐渐丰腴圆润。就连梨古也说,她长大了,是个漂亮的姑娘了。
奴兮想,耶律述律当初对她那么好,应该是梨古告诉她的那句话,“情人眼里出西施”,她就那样如同被放逐人间历劫的公主一样,天神终于听到了她日夜痛苦的祈祷,并认为她通过了所有苦难的考验,才让她受到耶律述律毫无条件的爱。
她与他度过一段相当长的日子。
王妃对此多有不满,她却也并不如寻常女子,见丈夫宠爱女奴而终日赌气,或许是久处勋贵之门,早就习惯了男人三心二意,何况她与耶律述律并不是一路人,她端庄持重,喜爱汉学,未出嫁前父母总是教导她宽容良善,所以她对耶律述律宽容,对那个卑贱的女奴也宽容。
如同营帐里的每个人那般疑惑,她也好奇,为何耶律述律这样呼风唤雨目空一切的男人,会蓦然对一个下贱女奴动心。
若他是好色之人,难道她不好看吗?王妃帐篷里随侍的奴婢,哪个不比那个女奴有姿色?就连她那个被誉为草原第一美人的妹妹朵里来了,耶律述律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于是终于某一天问出口,“大王生来尊贵,何必非要宠幸一个女奴?”
耶律述律没想到王妃会这样问,他反问她,“你会为了别人,连自己的命也不要吗?”
王妃不解他为何这样问,迟疑道:“若是大王……臣妾……”
他哈哈大笑一声,“漂亮话谁都会说。她可是会为了同伴不惜被马踩踏而死。而你,你绝不敢!”
“大王此言,是说臣妾还不如那个下贱的女奴?”王妃抓紧了衣袖,觉得自己被耶律述律羞辱了,她又羞又恼,话里带了哽咽,“难不成世上只有她一人勇敢纯善,旁人都是心肠歹毒?”
“你错了,她可不是纯善之人。”耶律述律想起那日奴兮对待耶律盆都的场面,不愿再与她探讨这样的问题,但他也没必要让她生出更多的怨恨,“你是王妃,后族萧家的女儿,养尊处优,没什么好嫉妒她的。”
王妃此后再未与耶律述律谈过奴兮,至死都不曾。
奴兮偶尔会看到耶律述律眼里流露出的空虚,某天她陪他在空无一人的河边饮酒时,他看着漫天的星辰,仿佛伸手就够到,他问她,“你会永远陪在本王身边吗?”
“耶律述律,没有谁能永远陪伴别人。”奴兮不忍骗他,更不忍骗自己。
“当今皇上有两个皇后,一个是萧氏女子,另一个是南人女子。”他突然冒出这句话。
奴兮也没头没尾地问,“那位甄皇后漂亮吗?”
耶律述律噗嗤一笑,“本王在同你说正经事。”
“我也在说正经事啊。”奴兮扑闪着眼,“皇上一定很喜欢那位皇后。”
“是,陛下喜爱她,也爱汉学,故而亲近那些汉人,疏远我们这些皇亲。”
“我听梨古讲过很多南人的故事,可有趣了。她还常念叨一句诗,叫结什么为夫妻,恩爱……不相疑,你听没听过?还有啊,她说南人成婚只拜父母,不拜日神和月神,我问她父母很重要吗?她竟然说比天神还重要……”
耶律述律耐心地听她讲她从梨古那里听来的事情,等她终于絮絮叨叨完了,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南人的故事再有趣,也比不上草原儿女骑马打猎自在,你对梨古这样崇拜,本王真怕有一日你会被她拐骗去了周国。”
“才不会!”奴兮连连摇头,“梨古她不会回周国,她说好要与我一起养很多牛羊!”
“察割和述轧打算在行宫刺杀皇上。”耶律述律攥住她的手,眼里少有的犹疑,“察割请我相助。”
奴兮像是被这话吓到,半晌才喃喃道:“你……他们……要弑君?”
耶律述律点头,“本王还在犹豫。”
“犹豫什么?”
“你说上京皇宫,碧瓦高楼,是不是比草原还要好?”耶律述律似乎是在问自己。
奴兮愣住。
耶律述律笑了笑,“奴兮,本王要怎么选?相助察割和述札,便成了乱臣贼子。拒绝耶律察割,日后他即位,必然视我为眼中钉。”
“可你已然有了决断,是不是?”
“是。”耶律述律长长叹了口气,“奴兮,我只是想知道,你希望我怎么选。”
“当今陛下也好,察割也好,与我又有什么干系?人各有命,即便是帝王贵族又怎么样?”奴兮望着耶律述律的眼睛,“旁人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平安无事。耶律述律,我要只要你答应我,永远不要身犯险境,我会为你担心,担心害怕到整晚睡不着觉,你不知道那种无力的感觉……”
耶律述律把她揽在怀里,低声说:“你放心,只要你不离开本王,本王绝不会离开你。本王对着天神起誓,会对奴兮永远珍之重之,不可伤害分毫,否则必将死于乱臣贼子之手!”
她吓了一跳,连忙捂住他的嘴,“你为何要说这样的誓言呢?耶律述律,这听上去更像诅咒。”
“本王不止要这样起誓,还要与你结为夫妇。天神为证,明日一早你我便在神庙起誓成婚。”耶律述律低下头去,贴着她的额头。
奴兮挣扎着从他怀里起来,“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怎么了?”耶律述律脸上的笑意僵住。
“你这样做,置王妃于何地?”
耶律述律轻叹一声,“你知道,皇族的男人只能迎娶后族的姑娘,王妃只能是萧家的姑娘,你永远变不成我的王妃。若我连一个婚仪都不给你,岂非太不公平?”
“是我的错!”她不可思议地瞧着耶律述律,“是我们的错!耶律述律,是你和我,对不起王妃,没有哪个女子可以容忍别人分享自己爱慕的人!”
耶律述律轻笑一声,“你可知王妃帐中随嫁的女子,都是后族中出色的女子,若本王愿意,她们随时都会成为本王的侍妾,你说王妃乐意与否?”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们是正正经经的女人,不会让你不光彩,可我……我会让你和王后不光彩的……”她有时候好嫉妒王妃,嫉妒后族的女孩子,甚至随便一个安安本本的洒扫侍女,“我不会答应你的,我也不会跟你去!”
“本王已经决定了。”
她看着他严肃的神情,恍惚站起身来,“明天你不会找到我的!”
她刚刚挣扎着逃离他,却不想耶律述律很快拉住她,有些粗暴地别过她的胳膊,把她夹在怀里。
“耶律述律,你不能勉强我!”奴兮用尽全力挣扎着,可她的孱弱对耶律述律来说毫不费力,她忽然就懂得他要杀了她的话,比捏死一只蚂蚁难不了多少。
“你说对我珍之重之,非要这样欺负我吗?”
耶律述律并不应答,她冲他哭闹了半夜,耶律述律就在一旁守了她一夜,等她第二天醒来时,整个营帐的人全部知道大王要在神庙与她举行婚仪,她不知耶律述律做了什么,却看到王妃也言笑晏晏。
她从众人的笑脸里看到了恐惧,对耶律述律的畏惧和服从,还有对她的轻蔑与嘲笑。
耶律述律不会理会这么多,他亲手为她戴上精美的头冠,温柔地吻上她的额头,低声对她说,奴兮,莫要扫兴,今天你是本王的新娘。你可以在本王面前哭,对着旁人,你不许掉一滴眼泪。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不识抬举,所以耶律述律为她整理完嫁衣之后,她脸上满是笑意,像所有嫁给心仪男子的女子一般,忐忑而又幸福。
后来奴兮回想起来,这是耶律述律唯一一次强迫她,也是最后一次。他们跪在神像面前,耶律述律那样认真肃穆。他那时给了他所能给予她的一切爱。
也许是他怕叛乱终会波及自身,耶律述律如此固执地用自己的权力令所有人屈服,让他们全部祝福他与奴兮,他只要他们在态度上服从,根本不在乎真心还是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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