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椿是在次日午间醒来的。
头顶是熟悉的石壁,这是一间密室。
睁开眼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整个人都泡在水里,肩胛处晕开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只是依然在渗血。
他摸了摸后背,那道烙印已经没了,只留下一个深深的伤口。
那位昨日见过的侍女正在他身侧,手里捧着一篮子药草,正算着分量往水里添。
后背蚀骨的痛。
寄云看了他一眼,说道:“身体不要往后倾,会碰到水,伤口会烂。另外,夫人已经命人销了你的奴籍,过往的一切都跟你没关系了,往后你的命,便是夫人的。”
她说话从来不委婉,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赵椿双手勾住浴桶边沿,后背痛得让他直抽气。
不一会儿,石门轰的一声开了,进来的是邬正青。他穿了一身轻薄的月白长衫,手里端着一个木质的漆盘,腰上系着竹纹封带,白玉做的冠戴在他的头上,倒是别有一番潇洒之气。
他把漆盘放在浴桶旁的桌案上,寄云看见他进来,躬身行了一礼,悄然退了出去。
“醒了……”
赵椿未应。
邬正青笑了笑,先是探头看了眼他背后的伤,而后才转过身去对着那个漆盘上下翻腾,大约半刻钟后,他才拿出来一张皮具一样的东西,弯下腰对着他的脸上下比划。
“知道这是什么么?”邬正青一边说着,一边替他调整皮具的角度。
在他手贴上来的那一刻,赵椿的手反射性地突然扣住他,力气大得惊人,邬正青差点儿跳脚。“你抓我做什么,你去抓那个女人啊,她才是最阴的,你疯了吧。”
“夫人要我做什么?”他松开了手,沉声问。
邬正青揉揉手腕,正色道:“她要你替一个人……”
“这是岭关,宣侯的府邸,夫人是谁,你心里应该有数。”
“还有,宣侯已经死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邬正青太阳穴突突了两下,回想起半年前那晚,他差点儿魂都飞了。
说完,他低头看着眼前的奴隶,目光开始凌厉起来。
至今,除了他,还有江映宁跟她身边的两个侍女,就只有眼前这个人知道了。
滴漏不停地响。
“滴答……”
“滴答……”
赵椿攥紧拳头,心中大撼,目光猛地转向身前的人,抬头,便见邬正青直直地盯着自己。
“在这里,你记只要记住一件事。”他重新拿起那张面具,转过身,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强自镇定的人,说道:“侯爷不一定是侯爷,但夫人……永远都是夫人。”
赵椿低头,看了看昨夜那身衣服,那是寄云给他的,显然不太合身。
赵椿按捺住心中的惊异,问道:“世上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一个人怎么能毫无破绽地替代另一个人呢。
邬正青勾了勾唇,把漆盘里的东西拿到他跟前,赵椿扫了一眼,才发现那张皮具是有轮廓的。
人的轮廓……
“宣侯来岭关后一直在养病,几乎没什么人见过他,你只要小心些,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他摸了摸下巴,又道:“麻烦的是回京,一个半月后,夫人要回江氏,在那之前,你要把我教你的学会,而且不能出差错。”
赵椿沉默地听着,不知道该如何掩饰心中的震撼,他看了一眼邬正青,伸出手试探性地摸了摸那张皮具,问道:“那……戴上了这个,我又是谁?”
手上的皮具柔软细腻,若是仔细观察,还能清楚看见上面的纹理,除了冰凉透骨,没有温度之外,与人的皮肤几乎没有差别。
邬正青:“戴上它后,你当然就不再是你了。在你踏进这间密室的时候,从前的一切都跟你再无干系。”
“你应该知道,一个奴隶,最好不过是一辈子做人牛马。”他拧开白玉瓷瓶,开始往皮具上倾倒一种淡绿色的液体,仔细调匀后递给赵椿,“可若给你另一个身份,此前种种,便可丢弃,没人知道你过去的不堪。”
奴隶是主人的财产,一生不得自由。而奴隶的子嗣,生来也是主人的财产。
赵椿若还是赵椿,那他一辈子便逃不开这个命运。
密室一阵寂静。
光着膀子的男人只是沉默了一瞬,便伸手将那张皮具接了过来,说道:“先生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时间从滴漏里流逝,一个时辰后,石门轰的一声打开,寄云守在密室外,第一眼瞧见了邬正青身后的男子,心中大撼。
很像。
不说十成十地像,至少也有八分。
曾以为邬先生的的手艺在沈詹身上已经使得出神入化,谁知今日,她便见到了另一番奇异之像。
宣侯生的高,骨架也大,却是个绣花枕头,他容不得自己看起来不威严,便每日都花上几个时辰让妆娘上妆,穿衣也总要捡宽大的衣裳,好遮掩自己的不足。
眼前的男人则不需要。
他看起来有些拘谨,面部表情也不甚自然,可底层出身的人,察言观色的能力总是强些的。看见她眼中的惊异,男人立马端正好姿态,就像出来之前邬正青与他说的,随意放荡一些。
随意可以,放荡他却不理解。
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眼神是放荡的,说话又应该怎么样,他都有些许的疑惑。赵椿跟在邬正青身侧,一举一动都在按照他教的来做。
寄云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屈身向邬正青行礼,说道:“罗将军在书房,夫人请您过去。”
邬正青皱眉:“罗茂典?”
“是”
“那是不是还差个朱兴昌,两人凑一块儿,正好把侯府掀了,谁也别饶过谁。”邬正青脸色青一块儿紫一块儿。
岭关算是边关重镇,但也只是在边关重要而已,对于两位王爷内斗也起不到多大作用。
四年前,齐容主动向冀王请命,前来镇守这处重地。朱兴昌是先皇亲自任命的将军,铁面老虎一个,齐容一来,为了打压他,愣是提拔了一个罗茂典,两人一道打擂台,这么多年把岭关的军场弄得乌烟瘴气。
“夫人在书房,她让您……”她看了眼在场的另一人,,而后收回目光,说道:“让您亲自过去。”
赵椿低着头,清楚地知道往后的事情就不是他能听的了。
随即退下。
邬正青很快就到了。
江映宁一身的病,平日里养养花逗逗鸟还行,真要跟这位老将军杠起来,还真受不住。
还未进门,一声洪亮的呵声让人心肝一颤,邬正青面色如常地走进去。
“老夫带兵打仗十余年,从未见过如此好笑的事。把发给军中补养的银子私自挪走,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朱兴昌把书房里的桌子锤得劈里啪啦响,说话的时候眉毛倒竖,眼瞪大若铜铃,再加上人生的粗壮,看起来更凶神恶煞了。
“罗茂典不在,侯爷还在养病,将军是不是只能对着我一个女子撒气。”
江映宁靠坐在檀木椅子上,下手是愤然而立的朱兴昌,她面色淡淡的,即便精心上了妆容,身上也难掩病弱之气。
一个柔弱的,生病的女人。
想到这,朱兴昌心里一梗,只好坐下。
门帘拉开,邬正青走了进来,他脸上噙着笑 ,对着朱兴昌拱手一礼:“将军 。”
江映宁淡淡地朝他望了一眼。
朱兴昌见了他,喉头一噎,不情不愿地回了一礼。
邬正青笑笑,坐在了江映宁下手。
宣侯常年养病,很多事情都是亲信在安排,而诸多亲信中,又以邬正青为首。
他来了,这位将军就有的说了,转头就向着邬正青,江映宁干涩的唇瓣微微抿了抿,起身离开。
她们走的时候,邬正青已经顺势坐到了主位,江映宁眉头皱了起来,茗烟回头看了一眼,便小心地扶着她往书房外走。
“夫人,邬先生手里握了太多,若是他有心反水,对您就太不利了。”
江映宁一边走着,一边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再看看吧。”
邬正青是个聪明人,若是他还想要她的庇护,便不会轻易得罪她。
“走吧,去看看高氏。”江映宁闭了闭眼,转了个方向,往玉水阁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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