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海域漂浮着一群海藻,他们的身体能合成荧光物质。每到夏季,那是它们大量繁殖的季节,成千上万的海藻组成一片灯河,就能点亮一整片海岸。
退潮的时候,海浪拍打扰动,场面如同点缀繁星的宇宙。
然而,也只有这一个燥热的夏天的时间而已。到了秋天,自会消亡。
——摘自诗人旭海《朗城记事》
*
许诺他们和谢山汇合的时候,郑天明正在被“妻管严”。
老郑的耳朵从见到他老婆的那一刻起捏住,就没有被放下过,只能嘶嘶地喊疼。
郑天明就像孙悟空一样,就算有多大能耐都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就是你让孩子烧什么烤哇?这时候又没人吃,不是浪费吗?郑天明我告诉你,咱是来旅游的,你把人累坏了怎么办?啊?”
“那小子皮实!累不坏!嘶老婆老婆,轻点轻点!”
“这会知道疼啦?早干嘛去了?就会欺负小孩?”
…………
许诺是看戏最乐呵的一个,笑弯了腰,几乎能亲吻大地。
仿佛刚才的情绪波动,不过是吃饱喝足后的一个饱嗝一样不值一提。
上一秒还在画哭泣的小人,下一秒就能没心没肺地大笑吗?
杨宴转头看着他,少顷,视线又飘向远方。
夜晚,大海却不知入睡。周而复始的浪每起伏一处,就有无数星星点点的光点被点亮。
浪平了,亮点无声地熄灭。
成千上万的光点被浪扰动,由于光污染很小的缘故,若不刻意分辨,这些淡绿色光亮和星光渐渐融为一体。
“你们两个小年轻,快来踩水呀!”谢山喊道,“难得一见的荧光海哦!”
许诺在沙滩上驻足,向一望无边的荧亮海面张开手臂,闭着眼狠狠呼吸了一口咸甜的海风,如同渴饮了一杯母亲的乳汁。
再睁眼的时候,他脱去了沙滩鞋,整了整派大星沙滩裤。
——“就来!”
……
杨宴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看着大家踩水。
职业缘故,对某些画面的嗅觉敏锐。很多镜头非常适合拍照,不过夜色太浓重了,他需要回车里取滤光的镜片。
往回走的时候,经过沙滩,老远望见一只空空的酒瓶斜斜地插在一片松软的沙堆上。
杨宴走过去,巧的是,名为“许诺”的小人睁着流泪的眼睛无辜地望着他。
他们对视了一会。
沉默以对。
忽然,杨宴蹲下身,捡起丢在一边的树枝,抹平旁边的一块沙面,慢慢在沙滩上做起画来。
学着旁边的小人的样子,起初是一个圆圆的脑袋,然后一个方方正正的身体,再然后是树枝状的四肢和手指。
唯一不同的是,他画出一道弯曲的弧线代表嘴巴。
这是一个笑着的小人。
最后,在脚下写下“杨宴”两个字。
举起胸前的相机,对准他们,一只眼睛闭起。
“咔嚓——”
沙滩,酒瓶,夜晚。
两个小人,一个哭泣,一个微笑。
*
在一个十字路口,杨宴他们的车和郑天明的车队分道扬镳。
上高速开了一阵,沿着高速行驶了许久,车窗外的人声、车流声慢慢小了下来。
杨宴在城郊的一栋僻静的矮楼外停了下来。
许诺带着一大袋生活用品下车。
面前的建筑有两层(起码外面看是这样),外墙是很低调的蓝灰色,门前有一个小而精致的院子,看起来被打理得很好。
直到杨宴开门带他走进去,他才意识到这里究竟有多大。
旋转楼梯直通二楼,甚至直通地下两层。
“恕我直言,”许诺实在忍不住感叹道:“我根本就想象不到你们这些有钱人的居住环境是什么样的,这也太大了……”
“平时这里舍不得住人的。”杨宴一边开灯一边说,“但招待贵客,不用最体面的,说不过去。”
学吧,一辈子都学不完。
杨宴这一句,贬低了自己的财力,抬高了他的身价不说,听上去还那么多不经意,那么自然。
人精啊……许诺要笑不笑地说:“感谢大慈善家收留我,给我一个沙发呗?我还挺喜欢睡沙发的。”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
“不巧,我也喜欢睡沙发。”杨宴将外套搭在客厅正中的沙发上,像是宣告了某种主权。
片刻,来了一位姓王的家政阿姨带他去客卧,许诺被带到二楼右手第一间,为了方便辨认,门上挂着一串紫色的风铃草。
许诺跟着进了房间。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在空气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海腥味。
为什么会在离海那么远的地方……有海腥味?
许诺四下寻找,视线在触及那个硕大的落地窗的时候,就动不了了。
这小别墅不是沿海的,甚至与海岸线间隔了一片市区。但从这扇窗望出去,市中心高耸的建筑非但没有遮挡住视线,反倒形成了一个“V”字,透过建筑的空袭,连涨落的白色的海浪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更远处,灯塔上发出的光束劈开黑夜,远远地慢慢地旋转过来,落进许诺的眼里,像一场漫长的邂逅。
……
夜晚对于许诺来说是最难熬的。糟糕的是安眠药还留在酒店里。
无奈,先洗个热水澡试图催眠自己,可惜收效甚微。换上干净的衣裤,他想了想,推门走了出去。
外头的空气有点凉。
已经半夜12点半,偌大的房子冷静下来。只能隐约听见外面的虫鸣声,偶尔有汽车略过路面,窨井盖咕咚一动。
忽然注意到,有一盏小小的夜灯,放在茶几上。
那团光球半径没有多大,刚刚好照亮了沙发的一隅。
许诺从二楼俯瞰下去,视角极佳,正好看见杨宴披着一件外套,细细查阅着手里的纸张,连翻动的声音都十分细微。
这么晚了,还在工作?
更别说,他这几天做导游,奔波劳顿的……许诺眉头皱了皱。
“怎么了?有什么事王姨没有交代你的吗?”
杨宴抬起头,发现了他。
许诺才发现,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只细框的平光镜。
“哦那个……”许诺摸了摸鼻子,“水,我想喝水。”
杨宴合上了书,对他说:“下来。”
……
杨宴倒了杯茶,把茶水递给他,许诺接过来,其实真的还挺渴的。
咕嘟咕嘟全干了。
“暂时只能找到这个了,因为我的原因,家里王姨只泡茶水。”
“无所谓,我对茶多酚免疫。”许诺说。
喝完了茶,许诺坐在沙发上,沉默片刻,猛然起身。
“我去洗茶杯!”
也不等杨宴说话,冲进厨房哗啦啦开始冲洗。
洗完后,蹭了蹭衣角,又坐在杨宴旁边。
“你在看资料?”
“剧本。”
“哦,我忘了你还是个导演。”
“只是个人的兴趣而已,没什么作品。”
“兴趣?唱歌写词对我来说也是兴趣,但是……”
但是什么呢?许诺硬生生把自己给聊尬住了。
他蹭了蹭额角,似乎有些懊恼。
真怂啊,为了打探那张照片的详情,却不知如何开口的他,真的怂到人神共愤的地步。
许诺啊许诺,你也有今天。
“但是……你已经有了自己的作品,并且依然是你领域的佼佼者。其实你已经超越了很多人了,包括我。”杨宴接话道,“所以,你到底是有什么事?”
许诺猛咳一声。
就这样明显么?
“我想问问……”关于照片的事。但说出口的却是:“月扇屿的出名的第二个原因是什么啊?”
“?”
许诺表面上风平浪静,自圆其说道:“……当时因为有人跟车的事情,你没说第二点。我还挺好奇的。”
杨宴没说话,揭开笔帽,抽出一张白纸,在纸上勾画出来。
即使尴尬,但许诺还是被纸上杨宴所画的东西吸引了。
纸上出现层层叠叠的线条,勾勒出一个漆黑一片的洞穴,不同寻常的是,洞穴上方有一个开口的小孔。有光从小洞里落下来。
“海蚀洞?”许诺猜测。
杨宴:“不错。”
继续细化。海蚀洞天顶上小洞的轮廓逐渐清晰。
像一只扇贝的形状。
“在月扇屿的西面,有一个这样的海蚀洞,几个世纪的潮涨潮落,于是天顶被侵蚀出了这个一个小洞。”
“如果夜晚透过这里看天,月亮就会盈满这个小洞。所以,就是一面月扇。这也是,另一种不入流的关于月扇屿名称由来的说法。”
“不入流?”
杨宴微笑了一下,温声道:“是的。不入流,因为它是我发现的。”
许诺愣了一下,还能自己发现?
“朗城关于地名的由来断层过一段时间。”杨宴说,“仅是月扇屿,就有非常非常多的版本。”
“只不过,这谈不上多正确,仅仅是千万种猜测中,我的见解而已。可惜今天我们去的是岛的东面。否则,就能带你们看一看这个海蚀洞。”
这是杨宴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
“杨向导,夹带私货啊。”
“私货倒不至于。”杨宴将纸笔推远,两手交叠:“所以呢,挑剔的客人,今天的旅程还满意么?”
许诺摸了摸鼻子,抛开煞风景的狗仔,海景还是不错的。
嗯,杨向导,也是不错的
许诺含糊道:“还……勉勉强强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