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后第一年,将军府忽然关起门来,往日叱咤风云的女将军不知所踪,刚刚加封的小豫德王也失去消息。整座府邸除却伸出墙头的绿意,竟如死宅一般。
一时众人纷纷猜测发生了什么,甚至有好事者想攀上墙头往里张望,被裴叔一扫帚打了下去。
“王爷受命回封地了。”修竹刚从宫中出来,满脸疲惫,“诸位若想他,大可以去玉洲,若想我,回头便是了。”
众人四散而去。
裴叔听见她的声音,忙忙打开府门。
修竹摇头,“我不进去了裴叔,府里还好吗?”
裴叔一时语塞,不知道一座没有主人的府邸,该怎么去说好与不好。
“将军。”他忐忑地望着她:“咋不回家住呢?”
修竹摇头,没说什么。
突然她想起什么事,问裴叔:“夫人和大将军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去过玉洲?”
“去过,当年勤雨将军隐世,玉洲暴乱,大将军带着夫人一起去的。”
“当时,先帝还在世吗?”
“还在,只是病入膏肓,熬了几年就驾崩了。”
修竹心中有了成算,往裴叔手中放了块牌子,“裴叔,去金洲吧。”
她按了按他的手,“虹阳殿下想吃裴婶做的饭了。”
还没等他说出什么,修竹转身就跑远了。
***
金洲,楚觅整理着今日上奏,其中一份折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守疆将士们打扫被淹了的徇溪城时,发现一块翘起来的木板,里面藏着七个孩子,他们以为来的是覃兵,纷纷抵抗。后来被救出来,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包袱书信,是上战场前将士们写的绝笔。
绝笔书大多送还到他们家人手中,剩下的无人领取,随着奏折一起长途跋涉了整个椿国,来到楚觅眼前。
【不知道写这玩意有啥用,我没家人,也没嘱托,就打赢覃国后,喝庆功酒记得捎上我。】
【干他娘的,老子神武将军座下第二十三代传人,定打的他们脑袋搬家转圈开花!】
【有点害怕,但一想到爹娘会来接我,就不怕了。】
【哪位仁兄会说覃国话,给我媳妇念上一念:敏儿,若我回不来,找个不嫌你是覃人的人好生过活吧,你够苦了。】
【诺离将军一马当先的样子真是英姿飒爽,下辈子还跟着你干。】
翻了许久,几乎都是家中最后一人,明知道就算写了遗书也送不出去。而那个妻子,听说战事惨烈,孤身一人去找丈夫,被覃人截获,射杀在徇溪城前。不知道她死前,有没有见他一面。
楚觅把信仔细收好,批过北疆上奏,准许由皇家押送一批物资,专门用于战乱中只剩一人的家庭。
“茗己公公,立之还是没有消息吗?”
她拿起下一份奏折,顿住,疑惑地看向茗己,“本宫已经给她写十五封信了,这人是死是活,还请公公给个准信吧。”
“殿下放心,诺离将军虽是伤重,但还不至于手不能书。应是在为陛下办差,不能及时回复殿下。”
楚觅收回目光,打开手中奏折,朱笔迟迟落不下去。
“有人换了本宫与诺离的私信。”
茗己慌忙跪下去,“殿下信件乃是绝密,无论发往何处,都是重兵把守,绝无人敢更换。”
“有人敢。”她淡淡地叹气,“你告诉他,单修竹和顾铭,本宫保定了。”
***
三天后,忙着抄别人家的修竹被皇帝召回宫中,刚进大殿,新御前太监严恪就塞了一沓信纸给她。
皇帝头都没抬,“虹阳写的,你斟酌着,按此后半个月回一封,先写二十份。”
修竹拨开第一封信瞟了眼,“陛下,您有点不地道。”
皇帝嗯了一声,嘱咐了句:“别写政事。”
修竹应了一嗓子,提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胡编乱造。
突然高台上飞下个奏折,皇帝无奈地按着头,“她上奏要你去辅政,先辞了这事。”
修竹捡起奏折往位置上走,转了个急弯又回来,“殿下奏请豫德王回玉洲安抚百姓,这怎么写?”
“写你跟着一起。”
修竹一鞠躬,“遵旨。”
不多时,大殿和殿外的景色一同落入沉溺的夜色,严恪公公摆手,沉默的仆从手持烛台入内,一炷香的功夫,满殿烛火,在衣角摆动中摇晃着。
皇帝松了松紧绷的背脊,看向正咬笔头的修竹,“她不会信的。”
“臣知道,但陛下总有办法。”
皇帝站起身来往下面走,修竹也站起来,低着头候在那。
“对朕有任何困惑,现在就问。”皇帝拍去衣摆上的细小绒毛,走到她身前站定,“朕需要完全信任你,你也一样。”
修竹深福下去的肩膀颤动了几下,她毫不客气,“顾大将军是陛下杀的吗?”
皇帝仿佛是被她这直白唬住了一瞬,随即笑起来,“你这孩子,就是不如虹阳能藏事。”
“不是朕。”
“那陛下为什么不能给顾家留个人?”修竹直勾勾地看着他,双眼是控制不住的悲愤,皇帝毫不怀疑她下一刻会与他拼命。
他伸出手停在两人中间,示意她先别着急,“你与豫德王必须有一个受制于我,另一个才会听话。你师父走之前,用守疆一生换你平安,但你知道的,她老了,朕不知道她能守多久。”
“而你在上阳,只要他们没死,就必然会为你回来。这也是朕不再过问豫德王的原因。”
就算皇帝不说,修竹也早就知道了缘由,只是现实的口述总比深埋的思绪残忍,她深深吸进一口气,认命般地卸了力。
皇帝绷紧的脸色不知为何得到舒缓,他甚至是耐心地跟她讲:“诺离,你且做好准备,当这把刀必造杀业。夺储尚要流血,更何况改天换地之举。朕得把所有打算都告诉你,往后才能信你。”
“朕要把混入椿国的覃人都拉出来,要把潜藏的背叛者,一个个提着头从水中拎出来,要拉着全部对皇权垂涎的世家去死。朕要还给朕的储君,一个安定可用的朝廷。”
“金洲富庶干净,和玉洲比邻而居,她在那里,顾家小子会心甘情愿地辅佐她,勤雨会在你的影响下支持她。你我在这上阳,且跟他们斗吧。”
修竹听的嘴里发苦,不禁要问:“陛下有没有问过殿下,您这番谋划,可也是她的心中所向?”
“朕问不起,也等不起。”皇帝背过身去往台上走,“你没见过这个国家最惨的时候,他们趾高气昂,要我们十万军人当奴隶!”
“也把朕当奴隶。”
就在这时,他走了上去,不着痕迹地笑了,“你与朕,都出不去了。”
修竹的心凶狠地抽动,下一刻便听皇帝说:“留在上阳城的人,都得死。”
“那之后?”
皇帝立刻回答了她的后半句话:“迁都,储君所在,即为新都。”
“所以战前你就把她送了出去,而之后政事堆在她一人身上,更方便日后南移。”
“不全是。”皇帝回头,坐在玉阶上,“当时你和勤雨在外,朕做好了你们师徒二人投敌的准备。”
他坦然地看向修竹,“朕猜想,你们师徒二人联手,攻破上阳城轻而易举,但应该不会动朕的虹阳,所以留了富庶之地给她休养生息。”
修竹了然,“臣猜想,包括我跟殿下的情谊,也是陛下特意铺垫了的。”
“是。”皇帝骄傲得很,“朕这一生,看人很准。”
“并没有。”修竹毫不客气道:“殿下所愿绝不是高位。”
“那没办法,战事未歇,宫里宫外蝇蚁环伺,这种情形下,只能是她。”
皇帝依旧笑着,脸上是许久未见的舒适,他抛下一个折子给修竹,声音轻快:“做个纪念吧,虹阳很少这样无理取闹。”
折子里弹劾了她和顾铭,说她太过年轻,又临危受命,不配为大将军;而顾铭身无功绩,不配当这个豫德王。
结论是:要皇帝把他们发落了,即刻逐出上阳。
“公主啊……”修竹摩挲着那上面的字,终于笑了起来。
***
覃国金柏城,新帝登基后为平复战时伤害,安排凛沐安抚世家。
任务派发完,才想起来他没有封王。
于是这一日的朝会结束后,刚从冷宫调过来的福鼎公公气到跺脚,“这是个啥破名?”他指着皇诏上“舍落”两字来回踱步,像是斗兽场上狂躁的母鸡。
“受人施舍的落魄王爷……没文化是这样的。”凛沐放下墨条,好心眼地从他手里把诏书扯出来,换了一碗茶水给他。
“前几天我还斟酌了好几个名字递上去,陛下可能觉得不好听。”
“流沛、必定、短首、悬丝,当时他选了诺离,应该是想恶心一下椿国皇帝。最终还是没用,可能是觉着诺离的现状还是太好了,想赏我个再晦气点的。”
福鼎公公算是少数几个还活着,又亲历了凛沐从众星捧月沦落下来的人,他最怕这个刚刚效忠的皇子失去斗志,最终还是落得个死无归处的结果。
遂他忙不迭地换了话题,“椿国这个女将军也是奇怪,怎么央求皇帝赐了这么个名?”
“诺离。”凛沐一笔一画写下这两个字,“这才是好名字,她承诺功成后离去,便就封死了家族、独权和垄断。断去这些,说明她只是寻个名声,皇帝心中如何不论,暗地里也会宽泛些。这名字,是她师父留给她保命用的。”
福鼎公公点点头,饮下茶水,带着皇诏就要退出去。凛沐叫住他:“今日就说我谁都不见,吩咐人出去传,陛下今日的安排使我食不下咽寝不安眠,现在正难受地偷偷哭呢。”
福鼎公公想说什么,但还是咽了下去,转换成“王爷想吃什么?”
“有什么就吃什么吧,我敢挑吗?”
他提了下手腕,笔锋离开预定方向,偏离些许。他落下笔轻轻拿起纸张,左看右看,突然将其团作一团扔进湖里。
大约两个时辰后,福鼎公公进门,“王爷,大将军在门外等了两个时辰了,您看……”
“让他进来吧。”凛沐动手收拾起桌面来,趁着福鼎公公回头的功夫,从后门离开了。
金柏城自来钟鸣鼎食,就连狗洞都是匠人细细砌出来的。
凛沐走在那条整块石板切割、又用金丝填缝的路上实在心慌,于是脱了鞋袜走在旁边的泥路上。到铸剑区域时,脚步逐渐慢了下来。他拂开荒废屋子的蛛网,赤着脚往里走,屋里铁器生锈,熔炉布满尘灰。
唯有睡觉的地方,放着一把大刀,那是铁营的刀。
他提着刀走出来,屋外围了一圈人,好奇地看着他,“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凛沐觉得他们好笑,张扬地把刀扛在肩上,“我是覃国三皇子,来祭拜舒图将军。”
“大将军生前从不让人进这个屋子,我们给他建了庙,一般祭拜都在那。”
而这个庙,只是一个废旧屋子,泥塑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身,水果香火也是好的坏的都有。
凛沐伏低上身往神像脸上看去,说不出到底是心酸多些,还是庆幸多些。
他挑了三只差不多的香,点燃,插进香炉里。
“大将军,我替他们看你来了。”
神像头上窸窸窣窣掉了些土块,仿佛在回应。
小番外
人与人之间的不平大多是对比出来的,小孩间最常见。情况大概是其中一个发现他不曾拥有对方手里的某个东西,便觉得自己委屈。这情况若换了个大人,他就不会明着比较,因为人长大了就会有脸面,委屈了也只是自己跟自己说。
人类的奇怪行为罢了。
修竹打小就与师父住在深山老林,除了老弱病残的小村,基本没见过外人,也就不曾与人比较,也不曾委屈,四方天地中有武有文有兵有阵,再加一个师父,就是她前半生里所有牵挂,比什么都重要。
后来入世,人听说她是个孤儿,唏嘘可怜她时,她还笑话人家泪太多,行为憨傻,摆摆手就离开了。
但现在不同了,若是现在有人敢唏嘘她是个孤儿,那她一定会哭着打他。
断更是长篇最大的敌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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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明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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