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沐还是见到了息冉。
白了半个头的息冉。
刚一进门时,他还以为进错了屋子。短短几日,这个息冉漏出的衰老模样,比他那早死的先帝爹还多。双眼血丝遍布、胡茬错落、连肤色也没有以往见的精致,他穿了件死白的罩衫,不知在为谁服丧。
在他面前没必要表露愚蠢,凛沐一边慢走,一边盘了个松散的发髻。
息冉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落座,凛沐观摩了下大将军的面色,一声嗤笑,“大将军回去这几天挺忙呐。”
谁知他站起来走到凛沐面前,毫不犹疑地跪下,“殿下救我。”
凛沐别过头,身形却动都没动,“是大将军救我吧,陛下给的那点东西不足以填补世家胃口,我还指着大将军派军护佑我呢。”
“是我心盲,殿下,日后息冉尽听殿下安排。”
“可别。”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话,凛沐有点子犯恶心,“在我这边,您一直没什么信用。”
息冉自知理亏,从腿弯处抽刀便刺,第一刀刺在自己左胸,见凛沐毫无反应,又往肚子上刺了一刀。
“做什么呢息冉将军?”凛沐嫌弃地捂起口鼻,“这是一书香府邸,你都给我熏臭了!”
“殿下……殿下若不救我,我便死在这里。”息冉抡起刀具,看样子是要再来一下。
“你死,我便换个地住,金柏十七州,还能容不下我这么个小人儿?”
息冉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刀被他缓缓放下,脸上除了苍白,还有方才血气上涌导致的冷汗。他瘫倒在地,扔掉刀具,捂住了肚子。
凛沐皱眉,捂着嘴开口提醒:“他要杀我是真,但在这之前,杀你才排在首位。劝你推举我来安抚世家的人,是他一早就安排在你身边的……但我总还是想多嘴问一句,就百年来咱们往椿国输送细作的体量来看,你是怎么觉得身边都是好人的?大将军,您做到这个位置,真的不是因为家底厚吗?”
“我病急乱投医了。”息冉赶忙抓住凛沐的问题,爬起来端坐,“殿下,我也只是想活着。”
“你想活,就要弄死我?”凛沐还是好脾气地倒了杯茶给他,然而茶水冷透,其中寓意鲜明。
“臣,有仇未报……舒图将军的遗骨,还在椿国。”
凛沐怔了一下,不知为何想起修竹和顾铭蹲在他院子里吃瓜的景象,突然间哈哈大笑,“诺离将军若听了你这话,必是要打死你才能罢休。”
息冉深深吸了一口气,手中力度愈重,“殿下与诺离……”
“别跟我提你们莽夫之间的恩怨。”凛沐出声打断,随即又道:“将军此行,竟是来问责的?”
息冉又没办法好好坐住了,他伏在凛沐身前,整个身体都是因疼痛导致的剧烈颤抖,“殿下,安抚世家之事臣根本做不了,此战臣已惹恼四殿下身后所有世家,现在连陛下都不保我……在下已是死局了,殿下,在下已是死局了!”
“哦。”凛沐把喝完的茶杯捏在手里,反过来掉过去地玩弄。
“你还知道是死局啊?”
凛沐神情全是嘲讽,“以前我保你,是因为我坐在那上头,但命都不是自己的,遂妄想着你能帮我。而现在我保不了你,是因为你先出手,就要害死我。”凛沐逻辑清晰,言语奚落:“什么叫你是死局?送我去椿国刺杀的时候,谁来跟我提死局?”
“你走吧。”他扔掉手里茶杯,“你一死,下一个就是我,你我黄泉路上再相逢,说不定能投到一家去。往后你做哥哥我做弟弟,咱们兄友弟恭,自然就互相信任了。”
随着这句话落,福鼎公公带着两个人进来,架住息冉就往外拖。
息冉挣扎得越厉害,伤口里血流得就越多。
凛沐背过去,挠挠鼻子,脑袋瓜一转,馋虫就上来了。
“福公公,晚上想吃瓜。”
福鼎公公还按着息冉的伤口,怒吼:“哪有钱?别吃了!”
这嗓子连带的手劲不小,一个错力,就给息冉按晕了。
&&&
岭山营中,陆繁雨仍是忐忑,她完全失去方向。从修竹出山开始回忆,当年那种只是出门看看旧友的心境,却完全找不回来了。
思虑之下,病气一起找上门来。
翻墨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蹲在地上的陆繁雨,正在拿药浇墙根。
“师姐!”
他气得要死,三步并作两步窜过去,抢过药碗,里面就剩下一点药渣,连汤汁都倒干净了。
陆繁雨毫无悔过之心,嫌弃地摇摇手,“老藥头早就说过,我这毒清完了,不用喝药。”
“没听到的都不算。”淡墨十分有预见性地端来了另一碗,义正严辞道:“就要见师侄了,你身体好好的,少让她操心。”
陆繁雨眼都不错地盯着他,质疑说出这句话的人的真实性。
“喝吧。”翻墨抚平愤怒,有种终于翻身了的爽感,“喝完,我们回山。”
陆繁雨接碗的动作稍稍停顿,终于还是接过来,轻声问:“师叔怎么说的?”
“师叔说他行动慢,容易暴露,我们先送他回栖鸣山,再跟你会合。”
陆繁雨点头,沉思一番又道:“那岭山……”
翻墨脸上写着“了然”,但还是解释,“李闵已经知道了,接出修竹后他就上奏说你告老了。”
见她又要说话,翻墨嘴巴一张开始发挥,“师姐,椿国不是离你不行,别操心了好不好,五十多的人了,这在别人家都含饴弄孙了。你好好的把单修竹接出来,弄不了孙,就先弄徒弟。出去见什么世面历什么劫?她要是想去,先把你送走了再去!”
淡墨附和:“说的没错,师姐,你为这个地方付出的够多了,再多多少,下辈子也是个从头再来的命,也不能一下生就是皇帝。该歇歇了师姐,隐世这近二十年,天天操心外面,一刻得不了闲,不累吗师姐,快算了真的。”
翻墨紧跟着便说:“给那群白眼狼操心累的一身病,他们给你熬药吗?”
淡墨上手就把碗口往陆繁雨嘴上按,“真不知道他们熬的你喝不喝!”
陆繁雨稀里糊涂被灌了药,临了连个砸他们用的药碗都没捞着,师兄弟两人连劝带求的跑了。
看着二人跑远,她坐下来,摩挲青凌的剑身,往昔沉沉浮浮的记忆犹在,丝毫没有模糊下去的意思。
她确实有点想家了,也有点想徒弟。
只是心中觉得有仇要报,不该如此轻易放松下去。
“这些年来,我也想过举兵反了他。”李刃摸着门边进来,迈过一只脚,歇了一歇,“你可别看师叔这样,要说领兵,不能输你。”
陆繁雨叹着气把他扶进来,不禁要问:“为什么不呢?”
“当年,你们五人下落不明,我怕他用你们的命跟我对峙。”
“那现在呢?”陆繁雨带了点嘲讽,“现在就剩咱四个,都死就当团聚了。”
“你心里清楚,枫儿,你清楚得很。屠山的人,已经死了。”李刃语重心长。
陆繁雨挂了脸,没言语。
李刃仍是站立,颤颤巍巍伸出手,“跟死人计较,没有意义,这不就是你纠结的原因吗?”
“师父梦里问我怎么办?”她猛地甩开李刃的手,情绪崩溃,“师妹师弟问我为什么不给他们报仇怎么办?五师叔白白悔过的这些年怎么办?栖鸣山上上下下枉死的人,本应该多活的这几十年怎么办?”
她双颊赤红,步步紧逼。
“师叔说得容易,那我心底积年的仇恨又该怎么办?”
李刃同样也是激动上头,连拐都扔了,“陆枫,那你打算向谁复仇?楚庭吗?”
“有何不可?他没动手吗?”
“没有意义!”李刃吵红了整张脸,身躯因着情绪剧烈颤动,花白的胡须上是激动之下呛住的血沫。
“若有意义,你早在来岭山前就会拼了命地杀掉他,而你如今纠结至此,却还守着江山百姓,一是因为你早就清楚我们根本无处寻仇。”
陆繁雨张开嘴,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李刃扶住桌角,怆然不已,“二是放不下这片土地的亡魂罢了。”
他喘了半晌,终于有力气去找那张木椅,坐下,“想当年我们六人齐聚栖鸣的时候,也没想过要在山上住一辈子。陆凌年年回金柏城游说;董珂每年都会回去研究新烟花;剑南虽不下山,但药王谷的人几乎要住进山里;离承从未放弃过他的产业;就连喜春,都会时不时地下山切磋一番。”
“栖鸣山的人,都还未能完全和尘世断去瓜葛,与他们而言,尘世,亦是值得拼去性命守护的地方。”李刃不知道陆繁雨心中所想,急火攻心中血气翻涌,他暗道不好。
一口黑血从嘴里慢慢流出,所幸陆繁雨沉溺在之前数句话中,未能抽离。
他才得来机会说出最后一句:“枫儿,罪孽了了。”
小番外
照顾李刃躺下休息后,陆繁雨仍不知道接下来如何,她满脑子都是“栖鸣山上众人怪我怎么办?”
抬头就看到了答案——翻墨和淡墨跪在山头,向着栖鸣山方向烧纸,一边烧一边念叨:二师叔,去梦里劝劝你徒弟吧,她真的太犟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