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洛森郡到肯特郡,需要几天的车程。好在天公作美,一路十分晴朗。但乘车人之一,奥黛丽小姐却无心打量陌生的美景,只是发愣。
摇晃的车厢里,奥黛丽摸出伊莎贝尔送的丝绒盒子,打开。
里面躺着一条色泽醇厚的蓝宝石项链,就像姐姐的眼睛。
她将项链攥在手心看了许久,意识到眼前开始模糊,赶紧抬头吸了吸鼻子,看向窗外。
赫尔曼不是没有注意到,身边若有似无的哽咽声。但年轻的商人不觉得价值十万锡兰币的婚姻有什么好委屈的。
他只感到厌烦。
再一次从倒映的车窗里看见女孩失落垂眸,他冷淡开口:“伊莎贝尔小姐,如果嫁给一个商人让你感到后悔,你还来得及打道回府。”
话音落下,奥黛丽背对着他,用沉默回答。
赫尔曼微眯眼。
很好,果然符合他对虚伪贵族的一贯印象。
温和柔软的外衣下包裹着漠然丑陋的心。他以为这位伊莎贝尔·诺曼小姐能伪装得更久一点,没想到这么快就原形毕露。
赫尔曼冷笑,不再顾及刀子般的话语是否太过伤人,“你的父母在签字前应该考虑清楚了利弊,作为被卖掉的女儿,怀念虚情假意实在可笑。当然,如果只是想用眼泪伪装天真单纯的女孩,奉劝你放弃,这只会显得愚蠢。”
最后一个音节落地,连车厢对面的查尔斯心里都不是滋味儿。更不必提任何有尊严的女士听了这段话,只会越发无地自容,或愤怒万分。
而奥黛丽……依然沉默。
很好,非常好。
耐性极佳,倒是小瞧了她的傲气。
赫尔曼拄着手杖的十指缓缓攥紧,丝质手套遮住用力到泛白的指节,气氛仿佛降至冰点。
盛夏时节,查尔斯颤抖着掏出帕子擦拭冷汗。
他觉得自己再不开口打圆场,对面的雇主先生会把刚娶回来的新娘扔下车!
查尔斯深吸一口气,磕磕巴巴开口:“诺……诺曼小姐,相信你只是……”
话没说完,马车路过颠簸路段,车厢猛然一震。
查尔斯刚稳住身形,就见对面的奥黛丽脑袋一歪,整个人倒向赫尔曼的怀里!
查尔斯:“!”
赫尔曼皱眉,衬衫下的身躯绷紧,立刻就要推开。
“不!先生!嘘!”查尔斯竖起食指,憋笑道,“您的十万锡兰币新娘、可爱的诺曼女士睡着了。”
赫尔曼侧眸,果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恬静的睡颜。
她偷偷哭了一路,兴许是累了。头顶珍珠发冠被挤歪,金色卷毛落下几绺,遮住泛红的眼皮。嘴巴还微微张着,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幸好没流口水。
维持着这个姿势沉默片刻,赫尔曼冷哼一声。
好样的,装到这个地步,要么臻至化境,要么是真傻!无论哪个,都叫他更加厌烦!
任由查尔斯投来不赞同的目光,他毫不客气地推开女孩。
下一刻,珍珠发冠勾住几根银灰色发丝——随着奥黛丽的脑袋向另一边歪去,发丝“嘣”地被扯断,肉眼可见的疼痛蔓延开来……
查尔斯:“噗!”
赫尔曼额角青筋暴起,攥紧手杖,深吸一口气。
奥黛丽懵懂醒来,发冠滑稽地歪在头顶,断裂的银灰色发丝垂落在她的脸颊。
有点痒,挠挠。
她伸手抓了抓,一边看向面无表情但好像山雨欲来的赫尔曼:“到了吗?怀特先生。”
回答她的是沉默,以及倏然起身的背影:“停车。”
赫尔曼头也不回地换去了另一辆马车,查尔斯紧随其后,一边忍笑回头,冲奥黛丽眨眼:“幸运的小姐,上帝帮你惩罚了他。”
“这是怎么了?”奥黛丽嘟囔。
摸不着头脑,只好摸了摸发冠,将它扶正。忽然抓到几根头发,她定睛一看,愣住。
赫尔曼的头发?!
“什么姿势会让他的头发缠上我的发冠?难道……”奥黛丽脑中浮现种种言情小说片段,脸一红,“他对我的完美睡颜一见钟情,忍不住靠近,通过我美丽的外表发现我美丽的内心,这样那样然后再这样,最终美满地生活在一起?!”
奥黛丽目光炯炯,握着几根发丝畅想未来。
车窗突然被敲响,“咚咚咚。”
奥黛丽面容一肃,干咳两声,恢复端庄的模样才转头:“怎么了,怀特……嗯?查尔斯先生?”
查尔斯微笑颔首:“伊莎贝尔小姐,怀特先生让我把你的贴身女仆,露西女士请过来。让你们主仆共坐。”
他果然关心我!
奥黛丽面上不显,矜持笑道:“帮我谢谢他。”
查尔斯摘帽行礼,心里暗笑。
还谢谢他?人家只是想把你们两个讨厌鬼打包放一起罢了。
奥黛丽不知道查尔斯的腹诽,露西的到来,的确让她接下来的旅程心情放松。
再一次见到赫尔曼,是抵达肯特郡的当天。
奥黛丽睡得人事不知,被露西叫醒。一睁眼,就对上赫尔曼冷漠的视线和查尔斯的笑脸。
“诺曼小姐,怀特先生的母亲将在不久后到达,届时再举行婚礼仪式。”查尔斯尽责地打开车门,“现在,您可以下车,尽情地参观未来的家。”
赫尔曼当然没有耐心做导游,他对着身后的人吩咐:“给她安排住处。”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奥黛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位绿眼睛的丰满女郎出现,似笑非笑打量着她:“您就是来自高贵男爵家族的……诺曼小姐?”
奥黛丽本能地察觉,那双绿眼睛里暗含轻蔑与敌意,“你是?”
女郎并不答话,侧身让开一条路,“赫尔曼不尽责,就让我带你参观本郡最杰出的温斯顿庄园吧。”
赫尔曼?
不带尊称的亲密叫法,她是谁?
奥黛丽垂眸,不知该不该问,万一是尴尬的身份,她也不能怎么样。
才升起一丁点儿的浪漫泡沫,立刻被现实无情戳破。
绿眼睛女郎径直往前走,全然的主人翁架势。
她娴熟地介绍各处风景,不时看向前方那道身影。显然,这番动作并不只是做给奥黛丽看的。
奥黛丽跟在女郎身后,尽管眼前的巴洛克式建筑精美华丽,她也没兴趣观赏。
还没走远的赫尔曼终于开口道:“别做多余的事情,卡洛琳。”
奥黛丽悄悄在心里点头。
往后多的是参观的机会,颠簸数天,她好累,现在只想休息。
“好吧,贵族小姐总是身体脆弱,恕我没有提前了解,请原谅。”卡洛琳唇角含笑,脸上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
话语里的冒犯,让跟在身后的露西皱起眉头。
尽责的红发小女仆想提醒小姐,却见奥黛丽老实地摇头:“没关系。”
露西张了张嘴,还是闭上:“……”
卡洛琳:“?”
她皱起眉头,重新审视眼前的金发蠢妞。
奥黛丽见卡洛琳盯着自己,进一步诚恳道:“往后你就了解我啦,我是有点脆弱,现在还有些饿,卡洛琳小姐,可以给我吃点东西吗?”
卡洛琳呼出一口气,脸色有些难看。
身为温斯顿庄园的高级管家兼赫尔曼的商务助手,从来没有人让她负责过填饱别人肚子的蠢事!
而这个新来的竟敢指使她!还以这种装模作样的方式!果然手段高明!
卡洛琳收起轻视,微笑:“可以。”
-
餐厅里,奥黛丽换好晚餐服才去用饭。
二楼,卡洛琳注视着露西帮她整理餐巾,布置餐具,足足折腾五六分钟。
“贵族小姐用餐真讲究。”她嗤笑。
身后书房里,查尔斯正在与赫尔曼核对文件条款。
“卡洛琳,诺曼小姐是我们未来的女主人,或许你该放尊重一些。”查尔斯往下推了推眼镜,出言提醒。
卡洛琳不以为意,只看向埋首于文件的赫尔曼。
“冠以贵族头衔的柔弱小羊羔,能有踏入温斯顿庄园的资格,都拜她的姓氏所赐。这样的人,花十万锡兰币买过来已是最高的尊重。”她轻笑,“你也这么认为吧,赫尔曼?”
查尔斯深觉这话很刺耳,可与赫尔曼在车上说的相媲美。
查尔斯摇头:“别带着有色眼镜看人,我觉得她是个好姑娘。”
卡洛琳讽笑,还想驳斥,却对上赫尔曼冰冷的视线。
“卡洛琳,你越界了。”
卡洛琳浑身一凛,下意识辩解:“不,我只是……”
“作为管家兼助手,合同上明确规定,我的私生活不在你管辖范围内。”深灰色瞳孔泛着凉意,赫尔曼像座毫无感情的雕像,即便面对相识已久的工作伙伴,也一样不留情面,“再有下次,主动请辞吧。”
卡洛琳如坠冰窖,许久说不出话。
查尔斯投以同情的目光,轻叹一口气。
过于紧密的关系,总是会让多情的女郎误以为有进一步的可能,于是生出无限的遐想。
只有旁观者清楚,他们的雇主先生堪比墨菲斯雪山,除了锡兰货币上的女王头像,没有异性能博得他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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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奥黛丽并不知道楼上的风波。
吃饱喝足后,她便端坐在书桌边开始写信。
拿起羽毛笔蘸墨水,写完地名日期,开始问候:我最亲爱的伊莎贝尔……
“不,是奥黛丽小姐。”露西出言提点,“即便是信件,也要留心。”
“噢!谢谢你露西!姐姐派你跟着我真是最正确的决定!”奥黛丽悚然一惊,立刻把纸张撕碎,拍拍自己的额头,“伊莎贝尔!伊莎贝尔!别露馅了拜托!”
她重新写下问候,再把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写了下来。
工整漂亮的花体字足足写满三大页,犹嫌不够。
露西莞尔:“等过完一个月,那位诺曼小姐兴许要派马车收信。”
奥黛丽脸红,终于放过信纸。
仔细检查完内容,没有可疑的地方,她才封上口子交给露西:“劳烦你帮我邮寄。”
露西将信件投到邮箱里,没几天,却出现在赫尔曼的书桌上。
书房,查尔斯捏着信封,干咳两声:“愿上帝原谅我的卑劣,但为了保证赫尔曼商业帝国的安全,我们必须确认未来的女主人没有异心。”
做完一整套祷告,他才拆开信封,拎出厚厚的三页纸。
不过很可惜,如此冗长的内容里只有:今天吃了什么、看了什么;家里的人好吗?家里的树好吗?家里的狗好吗?以及对婚礼的畅想,着重期待婚纱上镶几颗钻,头冠宝石会有多大(最好是蓝宝石,与她的眼睛相配)……
读完整封信,查尔斯反复观察,最终确信没有暗语,才遗憾点评:“至少诺曼小姐在审美方面有自己的见解,值得祝贺。”
赫尔曼嗤笑一声。
字里行间全是对金钱的渴望,以及庸俗无趣的日常。这个女人真是……不负他所望。
“寄出去。”赫尔曼摆手,“以后她要再写类似的信,不要拿到我面前。”
把精力浪费在这种东西里,就像那些热衷谈情说爱的男女一样愚蠢。
当然,奥黛丽不知道自己的文字已经被品鉴过,还贴上“蠢蛋”标签。
她摸着蓝宝石项链,一心期待着姐姐收到信件——刻意不记录落寞的情绪,只写下快乐的瞬间,远方的家人就不会为她担心。久而久之,自己也只会记得快乐的事情。
窗外,肯特郡的橡树苍翠茂盛。
想必信件送达时,诺曼庄园的金盏菊已经盛放,斯宾塞公爵也将抵达。
奥黛丽:呼吸。
卡洛琳:手段高明。
赫尔曼:手段高明。
查尔斯:手段……高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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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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