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一同吃过晚饭后，江延又被拎到李太微洞府抄写清静经，他想着既然李太微不放他走，抄困了便躺这屋地上睡觉，可是他抄十遍不困，抄二十遍不困，抄到第三十遍仍不困，便将笔一撂，提着自己的抄纸走到李太微旁边，气冲冲问他：“李太微，你看看他写的东西，什么叫大道无形！”

李太微酒意尚未褪尽，随口应道：“当下。”

江延一怔，又问：“什么叫大道无情？”

“当下。”

“什么叫大道无名？”

“当下。”

“那我硬要取个名呢？”

“取什么？”

“就叫‘道’。”江延说完又恨恨，“此人甚是狡诈！他姓甚？名谁？住哪个洞府？”

李太微问：“你想做什么？”

“找他吵架！”

李太微面色施然，他把江延的抄纸拿来观看，墨字大小不一、四方错落，看着不像经文，倒像乱画。

“李太微，给我看看你们所谓的‘道’。”

李太微没问他何谓“你们”，顺从的抬掌起阵，光流轮转，一座叫人看的似清非清、混沌不分、变幻万千之物浮于灰肌之上，那物越看越变、越变越看、不看也变、存见必变，李太微道：“模制。”

江延心中万分困惑，不解道：“区区凡人之体，如何降本流末……”

他平日除了内观混混沌沌，外视其实也朦胧不清，并非近视，而是感触朦胧。他打量李太微的面貌，发觉自己今日好像才将这人的模样真正看清，灰色肤发，质若烟石，眼神不同以往，眸色温温的垂眼看他，眼尾微赤，唇色似乌似红。

自然……非凡人之躯。

江延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眼神儿往别处飘，又一把抢过自己的抄纸，因为榻高，他抢了东西没站稳，往李太微身上一栽，被轻轻扶起。

“江延。”李太微看着他说，“在我面前要收敛心意，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江延：知道就知道。

你的脑子又不归我的脑子管。

自打那日罚他抄经，李太微对江延的态度便好了起来，平日遇上也不撵他了，还能说几句话。“转转机”已经铸好放到他屋中，江延想着人要知恩图报，便到河边挑捡半晌，寻出一块青色的石头，用布帕包好，放到李太微洞府门口。

江延寻到一家食府，在后院的化净箱里掏腾着鱼鳞，他将未融尽的大块鱼鳞捡出来，身上沾了点浆化的厨余之物，他只沾了一点，却极臭，但看着里面还有大块的，便忍着臭味翻找。

“我的小祖宗啊！”店主到后院，看见江延在净箱里翻东西，两眼一黑差点倒栽过去！

“我说你要鱼鳞让厨后的敬乡给你……”他说着，自己拍了自己脑门子一下，“那个敬乡不是这个净箱啊！”

江延有点愣愣站起身，难怪刚才他请人帮他打开净箱，那人再三与他确认呢！

店主嫌弃的捏着他衣服一角，把人拽上楼去，江延被人逼着在洁室里清洗一番，穿着香喷喷的衣服出来，他拎着一兜新刮下来的鱼鳞，下楼的时候，看见跟着兰照镜的几名雾族人围坐一桌，正在闲聊。

“公子来到这里……真是苦了他了！”

“星景越壮观的地方越苦。”

“往后可怎么办，我……我好担心啊……”

江延听见他们说的话，对这些“路人”生出怜惜之感，他走过去劝慰道：“别担心，你们公子以后会好的。”

正攻娘娘自然最是威武。

“借江小公子吉言……”那人有些醉意，雪白的脸蛋上红扑扑的，他端着一杯酒敬向江延，舌头捋不直的问：“小公子啊，你说，你们宗主，对我们公子，到底是什么心意啊？”

“他们以后会相亲相爱。”

“谁和谁？”楼上传来一道声音问。

“章鱼和蘑菇！”江延说完就要跑，却被一道无形力量锁住腰处不能动，李太微走下楼，根本不在意他的胡言乱语，拍一把他的肩，说：“我带你回去。”

江延被他拍一下才能动了，他默默跟上李太微，又看看后边的兰照镜，兰照镜朝他点头致意，江延本想也点一下，却被人一揽拎上法器。

“江小公子，你拿鱼鳞做什么？”兰照镜忽然问道。

江延气势十足：“做手柄！”

——然后他将获得操控世界的钥匙，走上一统天下的霸主之路！

李太微：“江延，好好与人回话。”

江延语气蔫下：“做玩具……”

兰照镜掩面，说道：“万宗主称赞小公子无邪，果然。”

在化净箱里翻一通就是为了做玩具，幸好李太微叫人去洗他，不然今日岂不是要臭烘烘的……他回想着这小公子立在桶边的模样，总觉有几分眼熟。

因为兰照镜稍稍落后半步，江延便拧过身去看他，对方坦然任他看着，江延便又想起一个“高赞评论”。

——兰照镜丰采高雅若女子。

李太微：原来他也会使好词夸人。

到江存身府上，江延被拎下去，他看着一行人乘法器朝另一方远去的背影，不知想到什么，歪了下头。木生护着一口锅坐在院里等他，锅是江存身走时给他启动好的，因锅口发烫，江存身便将木生放置成环抱锅的模样，以免江小延烫着手。

江延到溪流边把鱼鳞又洗刷一遍，按着古人的做法，将鱼鳞上的衔筋一点一点挫了，随后放入锅中熬煮。

熬成液体的鱼鳞咕嘟咕嘟冒着泡，江延和木生一起看着锅口，等待鱼晶放凉。

江存身从学府下课，带着阿鸡往江延院里去，他看着江延和木生相对而坐，便往两个小呆子中间掷去一道金簇，炸作丝花。

江延被面前的金丝花炸醒，看向江存身。

“走，咱们去试试你的转转机！”江存身兴致勃勃道。

一机，一人，一人，一鸡。

虽然知道给江延做的这样东西是玩具性质，但江存身心中还是有几分期待。他看着江延把鱼晶等量倒进小管中，放入“转转”，又将“转转”嵌入器底，合盖扣好。

江存身覆掌上去，注入灵力，一阵磋擦声后，其中转动之音稳下来。

江延仰头与他对视，眼中流露出跃跃模样，半晌，谁也没出声，就静静听着。

待机器停下，江延拿出小管，将离好的膏液小心翼翼分装。

“然后做什么？”江存身问。

江延用指尖沾了一点提炼出来的鱼晶，抹平，说：“你注入灵力试试。”

江存身犹豫了。

在遇见江延前，他没接触过天残之人，不知道天残之人不能身受灵力，那时他见江延被击落晕厥，立马过去接住人攥着手输灵力，结果江延整只手都溃烂了。

“就指头上一点点。”江延说，“没关系。”

江存身吸了一口气，点上江延的指尖，他克制着输入一股极微、极微的灵力。

“嘶！”江延立马把手撤下，他擦掉鱼晶，见指尖已经出现一个圆圆小小的溃烂伤口。

屋内又静了，但没静过几息，江存身便说：“这一样不成，还有别的，我明日再去翻翻古籍。”

阿鸡啄下一根羽毛放到桌上：“咕。”

江延“嗯”了一声，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的，他吹吹自己的伤口，把指头举给江存身看。

江存身便给他涂上药膏。

装药膏的瓶身上有一道白色小人儿徽记，显明此药是天残之人专用，江存身转过身，抚着那枚徽记，眼神儿冷了一瞬，将药膏掷回抽屉里，又回身与江延温声道：“吃饭吧。”

＊

定昏时辰，李太微从一毛不拔谷回到洞府，见门口地上好好摆着一块布巾，便召入手中展开——一块色料浓淡相宜的青石入眼。他思想一番，觉得那满山捣蛋的毛熊崽子都干不出这事，不得不接受某人给了他一块石头的事实。

思量这报恩行径，李某人深觉不能辜负，便闪身到了江延院里。

江存身把最清净的一块地方划给江延。四下黑漆漆的，没有什么萤石光亮，通境河延入这院里一道溪流，再除去一套石桌石凳，一把躺椅，便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

屋里灯亮着，窗开一道缝，李太微走到门口，忽听里头传来“嘬嘬”声。

他敲门：“江延。”

屋里一静，随即又响起“嘬嘬”声。

李太微纳罕至极，什么人自己在屋能搞出这样的怪声？

他又敲门，说：“江延，我进来了。”

等半晌，无人应，他将门启开，走进屋内，看见江延铺着个小垫跪坐在床头，抬头瞄他一眼，却跟没看见似的，又自顾自低下头、噘着嘴去啄杯里的酒喝。

“嘬嘬”。

李太微：他可能是金戈亲生的孩子。

“嘬嘬”。

李太微走到他面前，悬着石头问他：“你给我的？”

江延瞄一眼。

“嘬嘬”。

——含石……

李太微脑子一震。

他把江延手里的青泉夺走，往桌上一送，轻轻拎了拎江小延的衣领，沉声道：“你胆子不小啊！”

江延撅着嘴，懵懵的看他。

李太微又被气笑，将他的嘴往下按按，说：“没有了！”

江延把嘴撂下去。

——嘬嘬。

还能在心里喝。

李太微：“不能这么喝酒，会呛。”

——咳咳咳！

真呛到了。

李太微又道：“顺顺气，杯子抬起来喝。”

——呼呼，咕嘟咕嘟。

他忍不住逗起人来：“酒里怎么还有酥米？”

——咔嗤咔嗤。

“还有青酱。”

江延脸辣红了。

“谁放了一块胡果呢？”

——咕啾咕啾。

“见底了。”

——呜呜。

“哭什么？”

——没了。

江延心里又怏怏的唤了一声：李姐……

李太微：？

——……咔叽……芸豆……咻……走了。

李太微：……

江延忽然抱住他蹭脸。

半晌，李太微退半步，把人从身上撕下来。

江延眼圈有点红，呆呆与他对视一会儿，举着一根被药巾包住的手指在半空点点，问：“李姐，你纹身了吗？”

李太微没什么神色，盯着他。

江延又去拽人的衣裳，李太微好似回神，他按下身前的咸鸡手，问：“要干什么？”

“看看你的胸。”

李太微：“不行。”

“你……”江延刚才看见他胸口有细细黑纹，他觉得不对，邓佳霖的画里没纹……他皱眉挠头想了一会儿，问：“李姐，你喜欢李沉渊吗？”

李太微转身走到桌边，观看“转转机”的使用痕迹，没搭理他。

江延跑下地来，到他旁边又问一遍：“喜欢李沉渊吗？”

李太微：“喜欢。”

他大侄子他当然喜欢。

江延：“喜欢兰照镜吗？”

李太微：“喜欢。”

兰照镜人品高洁，李太微从前在太垣星洲的时候就很欣赏他。

江延：那没错。

“你问完了？那我问问你，你给我块石头干什么？”

“……好看，和你相配。”

李太微冷笑一声，心道我信你个天灵盖，他抓住要跑的人，说：“转转机怎么使的，给我看看。”

江延见他不是要打自己，便把袖子从他手里一点点抽出来，老老实实将今日的操作重复一遍，李太微注入灵力，等鱼晶离出来，江延拨出来往掌心一擦。

李太微覆掌上去，把持着力度注入灵力。

不成。

还未至江延肤上，他已知晓这东西不成，便将灵力收了，拿出一张薄巾把江延的手擦干净。

江延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本来被酒劲儿提的有些亮的眼睛渐渐暗淡下去。

——不行啊……

李太微听着他哀哀的心声，看见小管里仍余半下清液，他未多作想，将小管拿起，往江延手上一倒，又覆掌上去。

液状与膏状不同，他极谨慎的控制着灵力的度，就在将将触底的时候，忽有一阵无形之力弹起，将李太微的手震开三毫！

江延起初没太反应过来，他微张着嘴，眼中有些没理清当下的懵懂，待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把重重抓住李太微，他看着李太微温和神色，动了动嘴，半晌，却只蹦出一句：“李姐！你也不是只有床上功夫厉害啊！”

李太微冷笑一声。

“江延。”他挽着衣袖问：“你挨过打吗？”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出自《清静经》[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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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碧水青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