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毒酒红梅

江延坐在窗边搅着一碗羹。

他的头发被帽子压的稀扁,嫌前边遮眼,便将头发搂到后头扎着,屋里热,脱下长袄,发尾就有些扎人,穆苍晴寻来一个花夹把他头发夹上去,垂下两根飘带,配他一身小蓝袍子,还怪好看。

她安置好各宗小辈,便下楼去了。

屋里的小辈倒比长辈们稳重,安静的坐着吃东西,找谁说话也温温和和的,一个小姑娘到江延对面坐着,问:“存身哥哥是你师尊吗?”

“我爹。”

“啊?”小姑娘瞪了瞪眼睛,“那我不就是你姨了?”

“你傻呀!”又一个与江延差不多高的少年凑过来,“就算江存身是他师尊,你也是他姨啊!”

小姑娘连忙去抓江延的手,说:“叫姨。”

江延把手抽出来,说:“我比你们辈分都大。”

一群少男少女都聚过来,惊奇的问:“真的啊?”

江延点点头:“我比李太微的娘还大一辈。”虽然这娘俩未曾谋面,但江延已在心中做主替他们认下了。

“天呐,我说溟金宗主怎么踹我哥呢!”

“那存身师兄还是你爹啊?”

江延:“我们是义亲。”

“溟金宗主不踹他吗?”

江延心中生出一股“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气魄来,他有些得意,觉得这些小孩被他唬住了,便把碗怼到那总说“踹”的鬼族少年嘴边。

少年缩了一下脖,都缩出双下壳了,又低头闻一闻:“这什么?”

“奶羹。”

少年便使小勺小心翼翼抿了一点儿。

江延把奶羹给这些孩子,他们互相间也不嫌弃,你一勺我一勺的吃净了,又拿别的吃食来和江延分。

江延一边与他们分吃东西一边打探他们现下的能耐,沉丹、铸器、辨生、冲天皆有。御阵是通学,如何干架是一辈子都要学的东西,除了能干架,体施的法阵也能助他们学习其余四术。冲天是驾控宇宙通行之器,不在地面,学子们每隔几日要上一次天。

“你们能杀诡兽吗?”江延问。

“能,就是只能小小的杀一杀……”

船舫内外,众人推杯换盏,酒意渐深。华光星舸今日有打鱼花的节目,不少人到船案上赏鱼花散酒意,各样鱼状的光辉被击到夜幕之上,劈啪作响,晶彩垂香。

屋里的小孩都出去玩了,江延嫌穿棉袄费劲,没动弹,懒遢遢的倚着窗子,喝着一碗酸甜热乎的梅子汤。

万顷秋引一群人到船案上,江存身他们也在,不知聊着什么,有时指天,有时指向河岸,不大会儿,李太微跟穆苍晴也出来了,船案上的气氛肉眼可见的热络起来。

江延觉得李太微不是个吵闹的人,但他走到哪,哪里就会变得特别轻松和惬意。他微微垂首与人言谈,眉眼间有笑意,几位峰主谈到趣事,互相推搡了一把,他就像隔开两只掐架小鸟似的,拿过旁人的扇子,在两位峰主肩上各点一下,状似说了谴责的话。

两位打闹的峰主走了,被拿了扇子的人凑过去,与李太微交代着什么事。李太微笑意收敛,不言不语时,面目便有些冷冷的艳气,他静静伫立着听人讲话,在昏光下显出几分石像般的神性来。

江延忽然想起画册最后一页:李太微坐在椅上,周身环绕四人,俱是面无神色,虽面无神色,那一幕却比任何一张画都来的更有冲击力。

船案上,李沉渊走到师尊身旁,李太微拍着他的肩膀,二人垂首相近,似在嘱咐什么。

江延看见这一幕,瞬觉头皮发麻。

明明也不是腻人的举动,仅是二人相对而立搭着肩膀,但李太微神色柔和,李沉渊姿态温驯,江延看着他俩,忽觉心口仿佛淬进一口糖,好甜呀!

——这种为别人的情谊而感到甜蜜的心境,俗称“磕到了”。

江延不知“磕到了”会使人发笑。

师徒二人交代完游兽迁跃星洲之事,抬首望去,正对江延,俱是一怔。

衣袖与纱带飘飞。

一张丝帛似的薄纸自上空柔柔荡下来。

江延移神他顾,起身去抓,还没到手,忽感自己被往屋里轻推。

那纸被一道灵力挟走,李太微将手中的纸抻平,见上头写:

黛锦赤簪,云逸仙坛。童子尝羹,浮袖盈翩。沁心沁意,令我忘餐*。不见光彩天地,只见茕茕人间。

好几人看到李太微这行径,都围上来,一人将纸上字迹缓缓吟出,众人听罢,朝江延看去。

江延两臂支着窗,极好奇那纸上写了什么东西似的。

“谁给他戴的花?”李太微问。

“我。”穆苍晴说。

李太微没敢出声惊人,将纸往李沉渊手中一放,说:“去。”

李沉渊走了,众人四下散散,李太微也迈步。

江延盯着李沉渊的走向,临近他这边的时候,他扒着窗急哄哄喊:“李沉渊,那纸上写的什么?”

一只手搂着腰将他拖回屋里,李太微轻斥道:“你也不怕掉下去!”

“那纸上写什么?是不是我的坏话?”江延问他。

“不是。”

“那你们怎么都看我?肯定是骂我的!”

李太微安抚他坐下,说道:“不是坏话,夸你的。”

江延一听不是讲他坏话便瞬间老实,问:“你让李沉渊干嘛去了?”

“给夸你的人道谢。”

“我都没看见,我该亲自去的。”江延说,他还有点羞涩。

“太冷了,临走能遇见再去谢吧。”

斜上屋阁又有人叫唤:“对面的公……”

话喊一半,好似忽然被什么掐住了嗓子,再没声了。

江延抬眼瞅瞅,什么都没瞅到,便低头将热乎乎的碗捧到手里。李太微没走,倚窗侧坐在对面,将饭桌衬得小小的,不大会儿又有飞案送酒,他自斟自饮,江延发现倒出来的酒里好像有黑线。

“那是什么酒?”江延凑过去看。

“毒酒。”

杯中黑色药沫儿连作一条线。

江延便劝道:“那你少喝点。”

李太微将酒饮尽,酒壶拿至窗外磕两下,倒置一晃,远远抛去,并无落地声响。他拿过江延的碗,用汤顺了顺毒,抽出碗侧木签,扎起一颗梅子吃了。

江延不知汤里的红果还能吃,也去拿签子,却被李太微挡下,使着他自己手里那根木签扎一颗送到江延嘴边。

江延觉得李太微今日有些欠打。

天冷了,他出屋少,就没怎么遇上过这人,也不知道自己又哪里得罪了他,阻三阻四的。不过他现下心情好,不和这人一般见识,便把梅子吃了,在牙上轱辘一圈,肉都剃掉,吐出红彤彤的圆籽,嚼了嚼。

李太微垂着眼,拿签子拨弄桌上的籽儿,问:“好吃吗?”

“还行,不甜,你怎么不吐籽?”

“我没籽儿。”

……这人怪怪的。

因为李太微不给他小木签,他就趴在桌上用手指头去汤里捏梅子,李太微嫌不嫌弃他不管,反正他自己不嫌弃自己。

船案上的人时多时少,言来情往间传递着各样心思,江延有时支耳朵听听,却听不出什么。

——神也要理俗事。

他暗暗想。

“神是什么做成的?”

江延抬眼看他。

“神也是人做成的。”李太微道轻声低语地问:“人的事,哪一件不是俗事?”

说罢,他看着江延,把最后一颗梅子送入口中。

楼阁下,万顷秋忽被人搂住脖。

“万宗主,你给我师兄喝的什么药?”

”毒药啊,都喝光了。”他稀里糊涂将手里“两个”酒壶一翻,毒酒半滴未剩。

“你确定?我怎么觉得是……开屏的药呢!”鬼族男子抬扇一指,“你看他嚼的是梅子吗?啊?是梅子吗?”

万顷秋没祛酒意,任自己醉着,他顺着扇子看过去,半晌,拍了拍旁人脑门:“赵宗主,你喝糊涂了,他没嚼梅子啊。”

“那他嚼什么呢?”

“江小公子的头发啊!”

赵文收扇,朝万顷秋夸赞道:“万宗主好眼力。”

另一头楼阁上,被一股力锁了声的男子捂着脖子寻好友求救,偏偏谁都不挨,敲门声响,门外传来一道冷冽男音:“屋内的兄台,烦请滚出来说话!”

脖子上的掐劲儿去了,他噼里乓啷磕磕绊绊跑到门口开门,说:“抱歉,弟子唐突了,并无轻薄之意,只、只是情不自禁……”

李沉渊冷笑道:“你既然情不自禁,何不双眼自挖?他什么身骨你瞧不出来?今日要是从那阁上跌下来,你往后夜里还睡得着吗!”

听着这话,男子腿一软都要栽倒在地了,他心中更愧,连连低声道歉。

李沉渊又气又惊,当初费多大力气救回来的人,今日若没人看着,备不住就被那一张纸给毁了!他将人狠狠骂了一通,亲自带回学府中罚抄经文三百遍。

江延捂得严严实实出来时,便没碰上夸他的人。

本来该江存身安排大伙儿的住处,赵文忽然拿扇在他肩上轻敲一下,说:“你们俩带小延回去吧,我们找岳师侄要屋子去。”

赵文抬眼,与李太微相视,李太微笑吟吟的看他,将拢在自己身影下的人往金戈那边儿轻推,说:“回吧。”

江延自打从河上食府回来,便不出门,他整日画一些贝类、螺类,尤其画一种大红螺,纸铺了一地,全是朱墨。

夺歌让岳弄真来找他,说用“转转机”提出的鱼晶清液经过数次的实试,确证其必有阻弹灵力之功用,但到底怎么用,当下成了一道关。

江延也不知怎么用,便写下“没有灵感”四字回她。

他沉迷作画,昼夜不分,直到江存身给他拿来这个月的零花,他才知道李太微已离开列肆月余,去帝座了。

*:令我忘餐。出自《洛神赋》[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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