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凉亭里，刘璟笙才放下戒备，道：“他沈家勾结玉山、引域外鲛人进犯，本意在搅浑这潭水，趁机铲除我们这些‘异己’，再伪装成击退外敌的盖世英雄，除掉鲛人，最后顺理成章地依靠功绩成为三界共主，登上洪荒神祀，现在倒好，贼喊捉贼，诬陷我通敌叛国。”
冷静清晰的剖析中暗含着怒气。
杨戬虽知沈家欲借鲛人一事剪除东南西三家的羽翼，但未料到“伪装英雄，顺势登极”一条：“伯父早说过，姓沈的个个歹毒，如今可见一斑。”
“苑主，这两个东西如何处置？”岳晓雾把托盘往前端。“仔细收好，”刘璟笙压了压怒气，“内鬼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且去探查一二。”岳晓雾也不多问，应声“遵命”就往外走。“等等，”刘璟笙叫住他，“还有正堂的地板，记得找匠人来修。”刚才又是春风剑扎，又是银龙枪纂戳的，地上绝对出窟窿。”“诺！”
杨戬拿起一块原本就放在凉亭里的点心，“内鬼不是那两个香娘？”刘璟笙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点心，吃得满嘴芙蕖香，“一个外强中干，一个胸无城府，鲛人再披发左衽也不可能把计划交由她们执行。”“没有其他可能？”杨戬也不嫌弃她咬过的点心，一口便将剩下的吃了。刘璟笙抹抹嘴角的碎屑，“她二人出身布衣，除了烟柳苑之外没有任何背景，若要她们装作如此模样，也太强人所难了。”
她忽觉亭外有一股气息正在缓缓流动，猛地打了个激灵蹦起来，脑袋却是低着的，“师父。”杨戬也是一惊，跳起来拱手施礼，口称“师父”。刘璟笙略一抬眼，第一次在刁遒脸上看见惊异和疑惑，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咳——”她用手肘碰碰杨戬。杨戬幡然猛醒般改口：“刁先生。”
刁遒依旧是那种淡然神色：“数百鲛人尚拘在八卦狱中候你处置，赶紧回去吧。”“明白！”杨戬拉着刘璟笙往外跑，风一般从正往这边走的权璨身边卷过。“师父！我回来用午膳的！我要吃油炸蜂蛹——”刘璟笙的声音被甩出去老远。
权璨边走边回头看：“先生，要不要我去叫苑主回来？”刁遒似叹非叹：“不必，平安就好，由她去吧。”权璨暗道：经这一趟，先生对主子的要求直接从“剑胆琴心”变成“平安就好”了。
轩辕衢在岔道口与刘、杨二人分道，却不曾回欧冶晨那儿，而是暗中跟随二人去了烟柳苑，直到看把沈隐之的闹剧，才心满意足地回去。
一进欧冶府的门，他的几分喜悦顿时烟消云散。欧冶晨手执那柄寒江似的剑，立在雪中，眼神灰蒙蒙的。
“你醒了。”他没有表现出惊讶或慌乱。欧冶晨挽了朵漂亮的剑花：“宁神香是烟柳苑的吧？焚香叫我熟睡，好背着我去干那伤天害理的勾当，说吧，又与那珏千夜商量了甚搜刮民脂民膏的法子？”轩辕衢垂下睫羽：“有的事，你不知道为好，但我向你保证，我们所为绝非伤天害理。”
“又在诓我！我以为你会改过自新，想不到还是吃人肉、喝人血的衣冠禽兽！”欧冶晨冷哼，剑尖指向他，“你的腿早就好了，对吧？”轩辕衢抿唇不语。
“骗子！”欧冶晨抖手就是一剑，“我一腔真情竟付了你这么个骗子！”轩辕衢左闪右躲：“那件事太过凶险，只要沾身，必是九死一生，我不想你涉险。”“都是借口！你们这些纨绔都一个臭德行，视真心如玩物！我就是被你这副好看皮囊给骗了！”欧冶晨出剑愈急，不防脚下雪水湿滑，一个不稳，直往前栽去。
轩辕衢眼疾手快，舒猿臂把人揽住。
欧冶晨颊上发烫，用力推开他：“你的腿已经好了，回你的轩辕染坊去！我不留你了！轩辕衢不移半步，摇头道：“不回。”“滚！”欧冶晨气急，用剑指着他，把他一步步逼出门外，然后“嘭”地关上门，“记得让你的人来搬你的东西走！”
至夜，大雨倾盆。
欧冶晨撑着伞打开门，在石雕门当旁边找到了缩成一团的轩辕衢，“死性不改，果然没走。”她用脚尖戳戳那一团，“喂！起来！莫呆在我门口，回你的染坊去！”轩辕衢不应，歪倒在浑着雨水的雪里，把旁边的雪堆砸出一个大坑。白皙俊美的脸上溅了几滴污水，乍一看，像是倾倒的神像。
欧冶晨这才发觉这人不是睡着，而是昏迷。她赶忙俯身去摸他前额。
滚烫至极。
“专会使这苦肉计叫人心疼！”她骂了一句，口嫌体正直地把人架起来，半搂半抱地拖进府里。她哪里知道，轩辕衢的嘴角在悄悄上扬。
玉山上，比雨声更大的是皮鞭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带着倒刺的皮鞭浸透了盐水，挥起时的声音异常响亮。寝殿里只有沙沙的轻响，铜镜中倒映出一豆昏黄缱绻的灯火，倒映出长发披散的神明和为她梳头的青年修士，倒映出暧昧安谧的一切。
“启禀尊上，玄武坎阁的使者求见。”门外有修士禀报。
“让她进来，”玉山娘娘坐着没动，身后豹尾不耐烦地甩动，“真会扫兴。”青年修士放下篦子[ 篦子是用竹子制成的梳头用具，中间有梁儿，两侧有密齿，自古是闺中之物品，从来都被看成是儿女亲情、男女私情的象征物。]，向玉山娘娘拱手：“弟子告退。”神明温柔地拂过他的脸：“去吧，谈完这些破事便唤你。”
青年修士又行一礼，转身往外走，正与身着黑色斗篷的沈隐之擦肩而过。他听见了一声轻蔑的笑，但未加理睬，径直出去了。
那声笑自然也落在高贵的神明耳中。玉山娘娘挑眼上下打量沈隐之，一身宽大的黑袍，上到下巴，下到脚踝，连手都没露出来。“来我这里，何需打扮得做贼一般？”沈隐之摘下兜帽；“义兄吩咐，小心为上。”
高贵的神打了个哈欠；“石林围剿无果，风雪千山阵破，栽赃陷害事败，下一步该如何？”她有意无意地细数这一步棋里的所有败笔。
沈隐之暗咬后槽牙；“义父被那杂种偷袭，身负重伤，无法再以白璃的身份出现在涟波城，故此，义兄特命我前来向娘娘借阴阳如意双鱼玉佩一用，以便以后同时使用两重身份。”
真是到哪都受气！在烟柳苑丢脸，在这玉山也要被膈应！
玉山娘娘腹诽：还以为沈隐之今日吃错药转性了，竟变得如此忍让沉稳，原来是有事相求才不敢发作。
如意阴阳双鱼玉佩是一件罕有的法器，可以将一个人分为一阴一阳两个人，阳为主，阴为次，两人容貌并不一样，并且拥有独立的思考和行为能力。
“借自然借，”她终究忌惮有实力强占玄武坎阁的沈家，“不过，有一点我得提醒你，万物阴阳一体，一旦强行割裂，物极必反，必有灾异。”沈隐之抓住机会扳回一合：“灾异由天降，沈家居玄武坎阁，便是一方天，又何惧灾异？娘娘只管借来，其余毋需多问。”
玉山娘娘只道“也罢”，叫进一个修士来，吩咐他带沈隐之去取玉佩。
待沈隐之出去了，玉山娘娘用力啐了一口：“北君名不正，沈家也配称北方天！”
怒气如火山喷发一般，吓得刚走进来的青年修士“扑通”一声跪下去。“吓到你了，”神明软了语气，招手示意他近前，“猜猜，她为何那般装束？”“弟子愚钝，不敢妄言。”青年修士乖乖地跪在她近旁，低眉顺眼。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叫她的好义兄收拾了，裹那一身来遮伤，”玉山娘娘撩起他的一缕发丝绕在指尖，“哪里是养了个义妹，分明养了头没尾巴的驴。”青年修士蓦地一颤。
玉山娘娘“嗤”地一笑，用尾巴挑起他的脸：“莫慌，为师舍不得打你，你跟那七个看守不力的废物有天壤之别。”青年修士捧住尾尖，虔诚地落下一吻：“弟子谢师尊垂怜。”玉山娘娘喜不自胜，咧开的嘴里露出锐利的虎齿。
殿外鞭声已止。
被雨水冲走的不止是七滩鲜血，更是七条性命。
“这都七日了，雪还没化！”许家的伙计倚着货架看窗外墙头上的积雪。
“瑞雪初降，军师重回，这雪是白丞相的法术，能这么容易化？”另一个伙计假作忙碌地整理着架上的货物。
那伙计自知露了没见识的馅，赶紧换了个话题：“挑水那家伙回来没？渴死了！”
“快了吧——还得多亏人家杨戬和珏千夜，不然呐，江水浸满鲛人血，哪里喝得？”
“可不嘛！”总算轮到他“有见识”了，“城主给他俩都加了官，杨戬封了个护国上将军，总领军务，珏千夜嘛，封了个谏议大夫。”
“擒鲛人这么大件事，只封个谏议大夫？珏千夜能屈居在一个言官的位子？”
“她那个窑子出身，有个谏议大夫给她就够给面子的了，”那伙计压低声音，“哎呀！言官有什么不好？权势不大算什么，要知道，王座上的人，上怕老天爷，下怕老百姓，死了怕史官，活着就怕言官！再说了，若要权势，杨戬有的是！”
另一个伙计连假装忙碌都忘了，频频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还有哩！穆竹露提拔当了校尉，还有那个义痞凌烈，城主下诏封他当百夫长，他倒好，不肯干！这不给脸不要脸嘛！”
“他个地痞无赖，当得了百夫长？”这伙计手上又忙碌起来，“那回丞相去烟柳苑抓人，说什么珏千夜拒捕，那事怎么样了？”
“怎么样？不怎么样！”另一个伙计摇头尾巴晃，“不了了之。”
“这也能不了了之？！拒捕不是要罪加一等的吗？”
“怎么不能？烟柳苑就是无底洞，管你是钱、是人、是事，一掉进去，说没影就没影！”
“偷闲谈天，扣三成工钱。”不知何时，费重光已站在二人身后。两个伙计无力争辩，只得乖乖认栽。
婢女过来通报：“掌事，外头有人找。”“知道了。”
费重光到铺子外，见来者竟是卫家全。他没穿官服，手上还捧着一个木函。“什么风把卫先生吹来了？小店当真蓬荜生辉！”费重光笑着迎上去。
“也没甚大事，我家将军让我把这东西送来，说是许大奶奶要的。”卫家全递上木函。“多劳卫先生了，”费重光接下木函，同时把一枚碎银塞在卫家全手中。
银子早就是涟波城迎来送往的“规矩”了。
“小事一桩，不必言谢。”卫家全也不驳他面子，顺势收下。
费重光将木函的滑盖推开一条缝，往里一瞟，当即一惊，急忙合上盖子，随即又笑：“这可不是小事，在下现在就去呈予大奶奶。”
辞别卫家全，费重光捧着木函，满面春风地穿过铺子，来到被一圈铺子围在正中的许府。一进门，他满面的春风就被冻住，变回老成持重的费掌事，“见过大奶奶，见过老爷。”
梁择撩起眼皮：“你不在前面铺子里看着，回来作甚？”
费重光把木函放在案几上：“大奶奶向雷霆司要的东西送来了。”许嫚惊喜：“这么快？我还以为得再等两天。”梁择杂乱的眉毛拧成一团：“你向雷霆司要了什么？”“一件小玩意，”许嫚推开木函，“还铺了这样厚的石灰，雷霆司倒是颇有心啊！”
梁择向函中一瞥，不由地汗毛倒竖，向后连退好几步。
函中赫然是一颗鲛人的首级，耳朵上挂着一个金耳坠，灰白的脸上是凝固的恐惧。
“你向雷霆司要这东西作甚！”梁择颤声斥责。“做酒杯，”许嫚的笑残忍又可怖，“大快人心，不是吗？”梁择脸色煞白：“酒杯？你恶不恶心！”许嫚尽力扮演着温柔的贤妻：“夫君且宽心，只做祭祀之用。”梁择只觉腹中翻江倒海，忙捂住口鼻逃命似的跑出去。
许嫚冷笑：“怂货。”
费重光低声问道：“小姐，我们何时动手？”“不急，还没有合适的机会，也不到非除他不可的时候，”许嫚正正衣襟，“走，我们去做酒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