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枝先发知雪重万木同春破冰坚
眼见的入了秋，涟波城的雪却还未化。
余家坳顶楼的琢玉室中，黎小余正在凝神雕刻一枚翡翠鬼工球。雕完最里一层，他才长出一口气，放下料子和工具，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抬眼才发现屋里多了一抹凝夜紫；“小豆子，你几时来的？怎不叫我？”
“见你在忙就没叫你。”刘璟笙站在百宝槅前。槅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玉料，玉料底下压着设计稿。“别个琢玉郎都爱雕些个神仙人物，你这儿怎的没有？”
“神仙人物，人人都雕，无趣的很，我偏要雕些新鲜有趣的，我还就不信，不雕神仙人物就显不出料子的好来。”黎小余起身走到她旁边。
他站在众多架子间，与翡翠羊脂混作一堆，刘璟笙一时分不清跟自己说话的是真人，还是开了口的玉像，愣了一下才道：“也是，神仙人物像多了，供大于求，价钱也得打下来。”她转眼一瞧，“这个当真有趣。”
那料子怪极，乍一看是形状怪，像两个三角形相接。上面的小一圈，是个正的，尖角朝上，下面的大一圈是倒的，尖角朝下。更怪的是它正反两面“判若两石”：
正面上上等，九天王母心头宝，白底洒红翡，白似雪地，红如落梅，白的莹润，红的鲜亮；反面下下等，市井乞丐嫌绊脚，黑璞布裂隙，黑似乌漆，裂如龟背，黑的粗糙，裂的欲碎。
底下压着的设计稿上画着一只驮着山的大鱼，写着“鲲负雪山”四个娟秀的小字。
刘璟笙奇道；“这鲲负雪山何解？若是寻常玉匠，定要将这一分为二，再挖去璞石，宽处雕成如意和平安扣，窄处打成珠子。”
“这是扣无事牌剩下的边角，用来雕如意、打珠子固然可行，但那样就坏了这件料子的神韵，”黎小余用手比划，“你看，把下半边做成大鲲，尽可能保留白肉，撒的红翡雕成藤壶，可以俏色[ “俏色”是玉器翡翠行业中一个通用的专业名词，特指在一块玉料上的颜色被运用得非常巧妙，利用玉的天然色泽进行雕刻。对这样的玉雕作品，即可称做为“俏色”。]，上半边做成雪山，这层皮雕成山石，这些裂就是山石的纹路。”
这话一听来，便知是行家里手。只有懂行的才会把玉料称为肉，把璞石称为皮。
刘璟笙频频点头，又问：“那下面的皮如何处置？整个削掉？”“不，不削半分，全部保留，”黎小余摇头晃脑，像只翘起尾巴的白狐，“白为阳，黑为阴，大鲲半黑半白，意为阴阳调和。”
“我今日才算长了见识，知道什么叫巧夺天工，”刘璟笙仔细打量那图，“哎，这鲲怎的没有眼睛？”“啊，眼睛啊，”黎小余笑道，“这鲲沉眠海下，故不睁眼，若是醒了，便要乘风化鹏，雪山岂不掀了？”
“哦——有趣有趣，”刘璟笙不禁抚掌，“小小一块料子，竟有这般大学问！”“这还算不得有趣，”黎小余把刚才雕刻的鬼工球递给她，“这东西才叫有趣。”
“鬼工球？”刘璟笙曾听刁遒提起过此宝。这东西乍一看就只是一颗小球，细看来却大有玄机。里里外外共有几十层，甚至上百层，每一层都有精致的雕刻纹样，并且可以单独转动，煞是精巧。黎小余笑道：“我就知道珏苑主见多识广，定然识得。”
“识得又如何，还不是比不得你这般会雕的有本事。”刘璟笙小心地拨动鬼工球，“我听闻此物多用象牙，你这个怎是玉的？”“象牙，象牙，那可是象的牙，要锯人家的牙，”黎小余倒吸一口凉气，“造孽的很！”
刘璟笙数了数球内的层数，少说也有三十层上下：“小余啊，人美心善，手还巧，只怕不出三五日，楼船的甲板上就要挤满媒人了！”“小豆子，你莫打趣我！”黎小余满脸羞臊，越发显得杏脸桃腮动人心魄。他忙转移话题道，“这鬼工球，你若喜欢，拿去便是了。”
“雕这玩意儿费时费力，我怎好张口就要？”刘璟笙放下鬼工球，“我这还有一事，正要劳你帮忙。”“叫我猜猜，”黎小余杏眼一眨，“莫不是要我帮你给一枚贝壳镶个边，再穿个绳？”
“你几时学会占卜打卦了？”刘璟笙从怀中取出一枚泛青的贝壳，那上面有一尾青鱼图案。“我哪会这些？”黎小余接下贝壳，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块碎贝，“杨二郎今早来过了，也是这事。”刘璟笙笑道；“他倒是腿脚麻利！”
黎小余把两枚贝壳托在手心里；“你两个啊，玉女金童，天造地设，放心，我帮你们把这做成一对儿的。”“那就有劳了。”刘璟笙并没有否认什么。
出离了余家坳，刘璟笙直奔雷霆司。她答应过杨戬，待鲛人一事了结，便同他学琴。
雷霆司门前，杨戬正往他的夜明银河驹背上绑竹筐。寻常竹筐都是一边一个，好教马儿保持平衡，装的也多，杨戬却只绑了一个，正绑在鞍鞒后面。
“你这是做甚？”刘璟笙也不下马，就坐在魈影背上问。杨戬有意卖了个关子：“过会便知。”刘璟笙又问：“不是说好今日学琴，备马作甚？”杨戬用力拉紧皮绳：“雷霆司是官衙，不是学琴的地方，我带你到别处学去。”
“别处，何处？”刘璟笙往前探了探身子。“到了你就知道了。”杨戬摇了摇竹筐，自觉足够结实，于是朝雷霆司里唤了一声哮天。
哮天闻声跑出来，却不直接往竹筐里蹦，而是从先夜明银河驹身边跑过，跑出一段距离之后再掉过头来，径直冲向雷霆司的外墙，将到之时猛地向上一窜，同时转身，后腿用力蹬墙，这才稳稳的落进了马背上的竹筐里，最后从里面冒出个脑袋。
“呜汪！”
“彩！”刘璟笙忍不住鼓掌。“走了，”杨戬翻身上马，轻点马腹，“待会我弹琴，有的是你喝彩的时候。”刘璟笙催马赶上：“那我可等着瞧！”
二人一路向北，穿过人山人海，在叫买的吆喝声和孩童的嬉闹声中穿梭，从车水马龙间挤出来，沾了满身人间烟火气，直到过了一道哨卡。哨卡那头仿佛异世。巷道狭窄，茅屋飘摇，巷道狭窄似羊肠，茅屋飘摇似衰草。枯树无皮，人声杳然。
刘璟笙不禁蹙眉。杨戬瞟见她轻秀眉微拧，心中窃喜。
哮天探出脑袋东张西望。“呜汪！”它看见岔道的土墙后有一只瘦弱的黄犬，正警惕地窥视着他们。
它“噌”地跳出竹筐。杨戬和刘璟笙立即勒马。
“哮天，何事？”杨戬问道。刘璟笙也看见了黄犬：“哮天说了，你听得懂吗？”杨戬挠挠后脑勺：“听不懂。”
哮天走近黄犬。黄犬也不躲不跑，匍匐在地，尾巴下垂。两只犬低吠片刻，似是交谈。
杨戬眨眨眼：“那只大黄听懂了。”刘璟笙笑道：“要不你去跟大黄打听一下，看看哮天到底说了什么。”
哮天转身回到杨戬的马旁边，抬头衔走了装肉干的皮囊，然后再次走到黄犬面前，把皮囊放在地上。黄犬摇了摇尾巴，发出一阵幼犬的“呜呜”声，随即叼起皮囊，扭身钻进错综复杂的巷道。
刘璟笙好奇道：“哮天怎么把自己的肉干全给人家了？它不护食么？”杨戬翻身下马：“我们跟上去去看看。”刘璟笙微一挑眉，下马跟上。
魈影紧赶几步叼住她的衣角，把人拖住。“乖，在这里等我，巷道太窄，你过不去，”刘璟笙拍拍它的脖子，又指了指杨戬的夜明银河驹，“看好你的小伙伴，不要跟别人走哦。”
魈影极不情愿地打了个响鼻，松开她的衣角。
杨戬摸摸哮天的头，指了指黄犬站过的位子：“哮天，嗅。”哮天立即垂下脑袋，快速抽动鼻子。
“踪！”
哮天闻声，撒腿就跑，也是一扭身钻进了巷道。刘、杨二人紧随其后，也不知拐了多少个弯，翻了多少道墙，才隐约听见低低的犬吠。两人一犬躲在拐角处偷偷观望。
这一看不要紧，可真算是个触目惊心。
一座土屋，十分破败，老旧的木门上全是裂缝和虫眼。屋前的平地上躺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一张小脸青灰，已是夭折多日了。黄犬趴在小小的尸体上，嘴里仍然叼着那个皮囊，一口利齿却是呲着，发出闷闷的愤怒的吠声。三四步开外站着一个手持洗衣锤的老妇，那洗衣锤在干柴似的手中挥舞，想要驱赶黄犬。粗鲁的呵斥声中污言连天、秽语彻地。
再远些的地方是一大两小，一个少妇，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孩，身边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少妇和男孩都是衣难蔽体，那女孩更甚，□□，赤条条的。再细看来，那女孩竟然也是一具尸体。
男孩伸长了手，扯扯少妇的衣尾：“阿母，我饿。”少妇腾出一只手来，摸摸男孩的头：“乖，再等等，等赶开了这狗，咱们就能换肉了，跟上次的一样。”
男孩搓了搓鼻子，搓下一手鼻涕塞进嘴里：“不一样，上回卖大赔钱货，阿父说过，卖的便宜了，咱吃亏，这回小赔钱货比他家的那个轻，咱们得的肉多，不吃亏。”少妇一把捂住他的嘴：“小声点，若叫那家的听了去，不愿同我们换了，你吃什么？”
“畜生！讨打！”老妇将洗衣锤高高举起，用力砸下。一道黑影一闪而至，挡在老妇和黄犬之间，紧接着就听一声惨叫。
“哎呦——”
当众人定睛看时，才发现上是哮天从暗处窜出，一口咬在了老妇的手上，这一咬住可就不松嘴了，直咬得鲜血迸溅。
“好肥啊！”男孩用力扯了扯少妇的衣角，“阿母，咱打了这条狗去，能吃一个月了！”“你在这里等着。”少妇眼里凶光闪现，放下怀中女孩的尸首，抄起门边的柴刀就扑向哮天。
“放肆！”杨戬怒不可遏，纵身而上，劈手打飞了柴刀。卷刃的柴刀被打上半空，打着旋坠下来，直插在少妇脚边。企图伤害他的爱犬，这是对一个主人的极大侮辱，诚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
少妇见他一身锦衣、腰间挎剑，连忙后退，将男孩护在身后，大声喊起来：“来人呐！火点来了！抄家伙！”男孩拍着手唱道；“火点儿！火点儿！抓了火点换铜子儿！少爷小姐是宝贝，老爷夫人拿钱换！”
黑话！刘璟笙跟刁遒学过这些，“火点”就是有钱人，那儿歌的大致意思是穷人绑架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以谋求赎金。
她三两步赶上，拽住杨戬：“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此时，无数饥肠辘辘的饥民从四面八方涌来，有的拎着扁担，有人倒提镰刀，有人手握铁耙，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势在必得。而那少妇重新握住了柴刀的手柄。
“都是百姓，如何下手？”杨戬双手握拳，不愿拔剑。“都是百姓，让他们抓住，岂不更加丢脸？”刘璟笙右手拔出春风剑，又将左手一伸，掣出杨戬的玉雪银龙枪戳在地上。
百姓虽贪钱财，但终究惜命，看见这金光闪闪的春风剑和寒气逼人的亮银枪，还是怯了，围成一圈也不敢上前。
“有道理。”杨戬点点头，接过玉雪银龙枪，拉开架势。刘璟笙叹了口气，朝天唤了一声“魈影”。枪和剑都应该指向敌人，而不是百姓。
回应她的是一声嘹亮的马嘶和急促的蹄声。一黑一白两匹矫健的骏马撞开人群，向它们的主人奔来。
“哮天，走了！”杨戬足尖点地，飞身上马。哮天这才松开老妇的手，紧跑几步，踩在一人肩上借力，蹦进了马背上的竹筐里。
另一头，魈影倒是不急着让刘璟笙上去，一边嘶鸣一边绕着她尥了一圈蹶子，踢飞十几个人还不肯罢休。它那哪里又是嘶鸣，分明是骂人。
“别闹了，走了。”
它听主人语气中带了些娇嗔，才收住蹄子，载了主人去撵杨戬和哮天。穷困潦倒的百姓怎么可能放过发财的机会，叫喊着穷追不舍。
那黄犬驮起夭折的小主人，嘴里仍叼着那一皮囊肉干，趁乱溜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