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月早就知道这一行必出问题。
早到什么时候呢?
如果一定要说确切的时间的话,或许是他刚清醒睁眼的那一刻。
江家在江南州的地位很复杂。
他父母都是单传,就是往上数几代也是,所以在他母亲难产去世、父亲也早早逝世后,剩下一个两岁稚童的江家本质上就是一块砧板上的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那是景明三年的春天,先帝崩逝,皇后战死,摄政王上位,年号还是延用先帝时期的。京都权力更迭,大昭动荡,此时的江南州里江家也将倾颓。
江明月曾无数次想过,若江家真在那时倒了,真的是他的罪责吗?
那年他发起高烧,又只有两岁……说到底,稚子何辜?
可是摄政王派人来了,他的心腹带着他的手谕来了江南州,一言定下了江家的地位。
只要摄政王还在,江家就永远是江南州世家之首。
江明月幼时的那一场高烧,烧得他已经不记得那些了,后来病好后才明白,他的父亲早就为他选好了这条路。
——是一出生就被定下的男子身份,是摄政王的相助。
江明月必须是江家家主,江家必须是江南世家之首。
明白父亲所想的那一天,江明月有一瞬间想质问父亲是否爱过他?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今他此生再难见真身,只得以男子掩其一生。
可问这些有什么用呢?
他比谁都没法回头了。
不过,也好。
若是另一条路,又比如今好到哪里去呢?
江明月懒懒倚在小榻上,面前的小几上煮茶的炉火刚刚出车时弄熄了,如今的日子比从前已经好太多了。
女子本就生计艰难,若是当日之时她以真身现世,恐怕即便摄政王亲至也难以保全江家,一个没有父母兄弟的孤女,带着家财万贯,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明月无瑕,华辉其瑕。
想来这就是父亲的爱子之心了,只怕从她诞生之日父亲对外假称男儿身时,就早知有今日了。
江家人丁单薄,如今更是只有自己撑着,不比其他世家人口众多,便于行事,却一直忝居于江南世家首位,早就是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多年来明枪暗箭,终于有他江明月命悬一线的时候,幸而他命大搭上个系统,不论怎样,起码当下还活着。
他还活着,还有一口气在,那些人的筹谋就只能是空算盘。
但他毕竟曾经重伤,这次文会是他伤后的第一次出行。
这些人是等着趁他病要他命呢。
若是自身不能自立自强,撑不住表面内里,就是有天高一样的靠山也靠不住,世家是惯会饮血啖肉的。
马上就该到江南学府了,江明月神色冷漠,从小榻上坐起来,刚理正衣冠还没等站起身,就听见外头一声高语,马车顺势而停。
“犬子无状,还请江侄海涵!”
“海涵”二字的尾音既长且慢,话是致歉的好话,语气却没有半分歉意,反而弄得似乎意有他指、意味深长。
这声音江明月怎么可能认不出!
分明是慕容家的家主慕容德。
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江明月暗骂一声,带着内疚的笑容,迅速掀帘而出。
不出来不知道,一出来吓一跳。
车倒是已经行至学府门口了,但慕容德这个老匹夫居然长揖于车前,而江南学府的府长、各个世家应帖而来的诸人、学子、百姓竟都围在一旁。
慕容德在车前长揖不起,面上仍是一副痛心不已的神情。
“惺惺作态!这简直就是道德绑架!”
归葭在江明月脑海里气得直跳脚。
人群议论不止,江明月听见了。
“江家仗势这样跋扈不知礼数……也难怪,听说这位是没有父母教养的,一出生就把双亲都克死了……”
明明是慕容迩跋扈拦车,此时反倒像是江明月仗势欺人。
归葭也听见了这些话,它扫过那几个在人群里煽风点火的人,一向吵闹的性子也安静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江明月。
江明月神色未变、置若未闻,连丝毫犹豫都没有,不等青荇来扶,自己就跳下车,袖子一抹脸颊,神色愈发内疚。
他脖颈处伤在外人来看还未好全,动作之大引来阵阵惊呼。他不顾青荇叫喊,走到慕容德面前,躬身亲自扶起他,又还以一揖礼。
“慕容伯父何出此言,哪里要我海涵呢?只是这长街太窄,容不下两辆马车同时出行罢了,才使得贤弟拦驾在前。”
江明月神情愈发真切,“伯父安心,江家会重修这长街,定然使其更为宽阔,不叫今日之事重演。”
一时鸦雀无声,今日是文会,在场围观众人自然大多是赴会的,又不知先前发生何事,而慕容德当众对一小辈车驾行长揖礼,言语间又如何如何……海涵究竟何事?到底是长者为尊,难免都是江家不知礼数。
归葭听他一席话,再看了看足以容下三辆马车并行的长街:……
众人无不神色复杂,争道归争道,可这摆明了是拦路啊?
人群寂静,先前安排下去的人也不好再混在其中引导风向,慕容德脸色一僵,慕容迩回报时根本没提他是这样“争道”的,果然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到底是不中用。
他正要再说什么以作挽回,江明月拉着他的手一紧,眼中竟然隐有泪意,语带戚戚,“伯父!伯父可是怪我不肯与贤弟相让?”
慕容德:?
不等慕容德开口说话,江明月自顾自地一气说完:“并非我不愿,实是不能啊!此驾乃摄政王所赠,上雕黄龙,王爷口谕、见车驾如见王爷。”
话说到这,真相大白,慕容迩当街拦路不成反被打脸,江明月驾乘王车真无辜被冤——不知道前情的人看完江明月的一场演出、再仔细一看那车驾也基本补上了剧情,纷纷对着车驾行作一礼。
“即如此,侄儿车驾岂可让道?世上岂有……”
慕容德开口打断了江明月的未尽之语,“好了,家中子弟不肖,实乃是家门不幸啊!”
“侄儿只盼不要与伯父生出嫌隙才好。”
一番话语情真意切,就差与慕容德“执手相看泪眼”。
慕容德暗自使劲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江明月的双手,只能假笑接道:“怎会如此。”
眼看江明月还要再来上一番真心“表白”,一直没机会开口的府长连忙出言打断这场表演。
“门外风冷,既然无人缺会,就一起进去吧。”
府长开口,众人自然都是应好,江明月这才松开慕容德,走到府长的另一边去。
归葭对江明月这一连串的表演简直叹为观止,从掀帘跳车再到台词表演,一整个连招输出,唱念作打,好一个情真意切。
“没想到你还是个演技派。”
江明月抬袖按了按略湿润的眼角,此时人多眼杂,他不便开口与归葭说话,虚虚护住脖颈白纱,一副虚弱不愿开口的模样挡下了来找他聊天刺探消息地,默默无言站在几个世家家主之间。
就要完全走进学府大门时,江明月状若无意的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个在人群里嚼舌根的还没来得及走。
记下样貌,江明月扶着脖颈虚弱转回头。
府长正同荆家的讲话,一侧头正好撞见江明月回头的一瞬间,“怎么了?子昭?”
子昭是江明月的字。
是他父母在他出生前就定下的,因此江明月虽还未及冠便已有了字。
江明月微微一笑,轻声回道:“子昭无事,并无大碍。”
府长微微颔首,目前的青年面色青白虚弱,看上去人畜无害,似乎他发问前心中那种无端升起的冷意只是他的错觉罢了。
是啊,一个年少失怙的少年家主,有靠山却远在京都,一个当街遇刺、至今伤重未愈的少年。
纵然是受了委屈,能做什么呢?
能做什么呢?
江明月虚扶着颈微低下头,指尖捻过白纱的纹理,无人觉察的暗面轻轻勾起一抹邪气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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