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满脸懵,难以置信地轻呼:“阿娘,我是小娘子啊!”
沈三娘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恨铁不成钢厉声道:“小娘子又如何,小娘子就不能读好书了?阿娘当年要是能有你的机会,定不会落到现在的境地!”
易青想起她们在村子里的现状,心中也不好受。不过沈三娘误会了她话里的意思,急着解释道:“阿娘,那考试的时候怎么办,要是搜身检查,不就知道我是假冒的了?”
沈三娘松了口气,神色缓和下来,笑着说道:“人小鬼大,竟操心起这些没影儿的事来。你阿爹读过书考过学,他跟我提过考试的一些规矩。
先前考试的时候为了防止舞弊,曾搜过身。后来遭到读书人的反对,认为有辱斯文,就没有再搜过。阿娘让你读书,一是明事理,二则只有自己强大了,别人才不敢来欺负你。”
易青道理都懂,可她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她也知道考科举有多难。
她们家一穷二白,只靠着沈三娘种花做针线活,供她读书实在太过辛苦。
村子里的乡亲虽不全如易进忠家那样,方便的时候,也会对他们孤儿寡母搭把手。可他们有自己的一大家子要养活,出点力气还行,要是谈到钱,估计都避之不及。
易青看着沈三娘消瘦的面庞,实在咽不下那口气,愤愤地道:“阿娘,易进忠那家子实在太坏,总欺负我们,不如干脆去告官,阿爹以前是秀才,总有人会帮咱们。”
易进忠读了几年书,能写会算,得以做了易家村的里正。大女儿嫁给了县衙里一个管钱粮的小吏做填房,大儿子靠着姐夫帮助,得了帮着衙门收赋税的差使,小儿子则在县里的街上,帮着收市银。
两个差使都是肥差,又有县衙的关系,虽然村子里看不惯他的人很多,他还是稳坐易氏族长多年。
后来易璋考中了秀才,易进忠自比不得有功名的读书人。有看不惯他的人,要推举易璋为族长。后来易璋生病去世,此事自然作罢。
易进忠心胸狭窄,自此恨上了易璋,连着沈三娘与易青也一并恨上了。
易璋病逝之后,易进忠更加歹毒,想把沈三娘改嫁给他兄弟易进良。
沈三娘那时大着肚子跑去易家祠堂,哭着要一头撞死在祖宗牌位前。最后村里人实在看不过眼,出言相帮,此事才不了了之。
易进良是易进忠爹娘的老来子,年纪跟侄儿差不多大,被爹娘当成眼珠子般宠着,是出了名的无赖浪荡子。平时好吃懒做,看到酒更是没了命。几口马尿一下肚,爱发酒疯打人。
一个妻子被他打得遍体鳞伤,逃出来的时候掉进河里淹死了。一个身怀六甲,被他打得一尸两命,连个后人都没有留下。
易进良的丈人家找上门来要说法,他躲到易进忠家里,靠着这个大哥出面,不过赔了些了些银子,再威胁几句就摆平此事。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人死后拿到钱,老丈人家都没再闹。
连着两房妻子都被他打没了,连媒婆都怕丧了天良,不肯再帮着他做媒。
后来,易进良吃多了酒,掉到粪坑里淹死,乡亲们无不拍手称快,说是他招了报应。易进忠没了这个到处惹事生非的弟弟,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恨上了沈三娘。
那晚易进良在易进忠家吃酒,酒一上头起了邪火,想要松快松快,念着沈三娘娇软的身体,连酒都不吃了,朝着她家奔了来。
易进忠把易进良的死,也怪罪到了沈三娘头上。若不是因为她长了一张狐媚子脸,易进良哪会丢了性命。
沈三娘怔怔盯着易青,片刻后回过神,不愿意那些污糟事脏了她的耳朵,说道:“官字两张口,平头老百姓在衙门里没门路,想告状可没那么容易。不送些钱财,连状子都递不到大官面前去。
就算是胜了,顶多不痛不痒训斥几句,罚几个大钱。再回到村子里来,还得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两人又手无缚鸡之力,要是他们真动起手来,吃亏的还是咱们。
阿青,你要记着,自古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求人不如求己,你阿爹生前的那点子关系,要用在刀刃上。别人帮你,是你值得帮,你身上有能回报给对方的东西。
因着同情心帮你,那是在施舍,可怜。顶多施舍一次两次。好比你见着街上的乞丐,开始觉着他可怜,看多几次,你也就习惯了。”
易青大受震撼,她就算有两世的经验,堪称见多识广。可不管是为人处事,还是洞悉人心,都被沈三娘虐成了渣渣。
事情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易青觉着,她还得继续修行,小手撑着下巴,彻底蔫了。
沈三娘见易青小脸苦巴巴皱成一团,不由得失笑,将青瓜往她面前推了推,慈爱地道:“男忌双,女忌只,你今年五岁,冬日入学刚刚合适。先生的束脩阿娘也已经备好,不用你操心。快吃吧,等会上面都是飞虫。”
大黄前腿搭在矮桌上,伸着舌头贪婪地望着青瓜。易青见它那馋样,愁肠百结中,仍噗呲笑出了声。
她掰了一小块放在桌旁,大黄舌头一卷,飞快吞了下去。
大黄也算得上家里的半个家人,平时有好吃的都会给它一口,沈三娘没拦着,只说道:“少给它吃这些,仔细坏了肠胃。你吃完后把树底下的木樨花收起来,阿娘给你做蜜渍木樨吃。”
木樨就是早桂,去年沈三娘也做过。过年过节时拿出来舀一勺泡水喝,或者煮汤团时加进去,香甜得连舌头都恨不得吞掉。
易青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脆生生应了。沈三娘也笑着起身,进去灶房开始忙碌。
到了易青上学堂的前晚,沈三娘早就准备好一篮子给到夫子的束脩,里面放满了肉条桂圆等六礼。
除了六礼,每个学童一年得付差不多八百个大钱,年礼节礼另算。书倒不算贵,印刷出来的比手抄本要便宜不少。最大头的部分,自是笔墨纸砚这些易耗品。
村子里的大部分人家,风调雨顺的时候,一年辛苦到头,差不多能存下二三两银子。
一户人家咬咬牙,也就能供一个蒙童上学。要是遇到灾年或者家里有人生了病,连一个都供不起。
明州府自古书香气息浓厚,出了无数的进士,甚至还有人高中状元。
只要考上了秀才,能免去一部分田租赋税,就算以后考不上举人进士,寻个教书先生的营生,或衙门里的师爷小吏,远比种地要来得好,也不愁没饭吃。
所以村子里的人家,只要手里有余钱,都会把孩子送去读些书。盼着能读出个状元郎来,一家子都能跟着享福。
第二天早上,沈三娘早早就把易青叫起了床,帮着她穿上洗得半旧的细棉夹衫与裤子。她头上以前是两个包包头,今天被沈三娘梳成一个,上面还扎了一块青布巾。
沈三娘左右看了看之后,满意地道:“好了,快去洗簌吧。”
易青去到灶间,沈三娘从大铁锅边灶眼里的小锅中,舀了热水出来倒进木盆里,递给她一支掰好的柳树枝与布巾。
她接过来擦了牙洗了脸,沈三娘已经将早饭放在了灶间的矮桌上。
早饭是糙米掺了萝卜苗煮的菜饭,苗多米少,里面加了盐,滴了两滴香油,吃起来倒也香。
沈三娘还特意给易青蒸了个鸡蛋羹,院子里种了花草,怕被鸡糟蹋,家里就没有养鸡,平时吃的蛋,都得花银子去街上买。
家里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吃到肉蛋,易青哪忍心吃独食,要分沈三娘一半,却被她眼一瞪:“快吃,等下迟了得挨夫子骂。”
易青只得闷头飞快吃完,沈三娘拿出了易璋以前用过的竹编书箱,里面放着他用剩下的笔墨纸砚。
易青将书箱背在身后,小小的身子顿时只看得到头顶的包包与一截小短腿。
沈三娘默然片刻,提起束脩篮子,说道:“走吧。”
学堂就在易家祠堂边,屋子宽敞明亮。邻村的老秀才顾夫子在村里已经教书多年,此时正站在门口,与易进忠说着话。
易大宝比易青大两岁,长得跟张氏有几分相似,尤其是肌肤与她一样黝黑。他身上穿着崭新的绿绸长衫,背着画着花纹的藤箱,正不耐烦地东张西望。
他看到易青,立刻拉下嘴角,眼神嘲讽打量着她,鼻孔朝天冷哼了声。
沈三娘早就叮嘱过易青,不要去搭理易大宝。学堂顾夫子为人还算公允,最看重学问,只要她读书好,肯定不会让易大宝欺负了她去。
易青当然不会理他,易进忠与顾夫子说完话,转头看到她们,斜了眼沈三娘篮子里装的束脩,神色鄙夷。
他朝顾夫子拱了拱手,大声笑着道:“大宝就交给先生了,晚上夫子一定赏光,来喝一杯水酒。”
顾夫子颔首,笑着说道:“易兄且放心,我是夫子自会好生照看。如今时辰不早,后面还有学生等着,我就不陪易兄,等空了再多聊。“
易进忠看着易大宝进去学堂,这才转身离开。
沈三娘上前见了礼,易青也跟着拱手作揖,顾夫子没多看沈三娘,只微微点了点头,眼神和蔼打量着易青,说道:“先进去吧,我嘱咐你阿娘几句就进来。”
易青规规矩矩称是,然后走到门口,屋里已经有七八个大小不一的学生,凑成两团在窃窃私语。
以易大宝为首,身边跟了三个人,以易老二的儿子易大牛为首,身边跟了两个人。
见到易青过来,易大牛站起来对她热情地招手:“阿青到这里来,跟我们坐在一起。”
易青心里叹息,这么几个小毛头,才上学的第一天,就已经泾渭分明分成了两派,她还得被迫站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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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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