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局面简单，无非是被关在牢狱里头的一个犯人死了。

大周十五道，三百二十九州，一千六百多府城，下头又有数以万计的村子和县镇，每一层每一地，都有官员和牢狱。

死一个嫌疑人，再寻常不过，况且这死去的嫌疑人身上也没有背着什么大案，只是被牵连下狱的。

但眼下的局面，也不简单。

曹平是韵娘的弟弟，是仅留于世的，能为她张口申冤，状告李太守之人。而他被杀了，是被人用雪霜剑刺杀，不是病死，也不是自戕。

他的死亡，不存在丝毫意外的可能。

季姝垂眸，长长的羽睫遮去了眸中的冷意，再次抬眼时，神色平静，她只问：“老赵，你要逮捕我吗？”

追捕季姝的文书还未被撤去，赵捕快若要逮捕她，是理所当然。

“小姝，这曹平死得蹊跷。”

言下之意，将她扣下，不止因为李太守发出的逮捕文书，也是为死去的曹平。

小王捕快诧异地望了自家师父一眼，上次狭路相逢，他可是放走了季捕快，而眼下的一幕，显然与季姝无关。

季姝垂眼，红润的唇被抿成一条线，她沉默地将雪霜剑抽出，剑缓慢出鞘的声音在这昏暗的牢狱中，异常清晰又冷冽。

她只问：“昨日，在谢知事屋外的人，是你吗？”

赵捕快正眼看她，没有敷衍，也没有逃避：“为什么说是我？”

“为什么？”季姝轻声重复这个问，似乎也有些怀疑，“其实，在府衙里头，我人缘一直不算好。也就赵伯和小谢叔叔，你们二位会处处照顾着我。”

作为府衙里头的第一位女捕快，她刚上任时，身边有不少闲言碎语。

但没有人给季姝难堪，也没有人会刻意排挤孤立她，这大多数是因为这二人的缘故。

一个是顶头上司，一个是资历颇深的前辈，这二人有意无意的，都在处处护着她，旁人见此，自然不敢动了心思，久而久之也将她当做了自己人。

“原来是如此吗？”赵捕快像是颇为感慨。

明明自己的踪迹被发现，明明自己就在府衙中，可一直没有引来更大的动静，甚至谢乔也并未因此被责问。

所以，在当时，季姝就肯定了，在门外窃听的人，是赵捕快。

“我早知道，府衙里头藏了李太守的人，这很常见，他毕竟是太守。”

只是，这位赵伯伯还是将他当做了小辈，这才选择杀了曹平，而不是除了她。

分明，将她这个“闹事的”解决了，对于李太守而言，才是万事大吉的选择。

“赵伯，今日的事，我……可以当做不知晓。”季姝声音渐小，眼神闪烁。

赵捕快盯着她笑了笑：“季姝，这不是你该说的话。”

余光里头，曹平的尸体还在血泊里头躺着，插在他体内的那把雪霜剑，和他们手中的剑一样，都如此锋利，如此幽冷，只需要极轻的力气，就能将人脆弱的心脏刺穿。

季姝深深吸了一口气，鼻尖渐渐适应了血腥味，也不觉得恶心，脑子却浑浊了起来。

若是和对面二人动起手里，她讨不到好。况且面对面的，是呵护她多年的长辈，但……杀人偿命，她有些混乱。

季姝只亮着一双眼，冷冷地注视着站在一旁的王捕快，仿佛要看出个究竟来。

小王捕快被盯得浑身一抖擞，他到底也是府衙考核第二名进来的，推测、查凶都是一等一的水平，根据眼前俩人的对话，他足以将事情全貌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向来敬爱的师父竟然是李太守一派的人，小王捕快往后退了一步，是不想掺和其中的意思。

正义真相和情感，两者被同时放在杠杆两端时，答案并不含糊，只大多数人都没办法根据答案去行动，做舍弃。

老赵仰天大笑一声，又叹气，利索地拔出身侧的剑：“小姝，你我也走到了今日。”

季姝握紧了剑柄。

俩人拿剑的姿势极其相似，都习惯用反手，五指握在剑柄的前端，手腕抵着剑身后边未开锋的一段。

相比于用剑，这个姿势需要使用者极强的腰腹力量，所以更适合用来耍短刀。

小王捕快突然想起，师父他私下很喜欢玩短刀了，还常常去李仵作处借玩长短各异、刀形各异的短刀。

他察觉了古怪，正要思考时，眼前的二人却已经交手。

中间的过道极其狭窄，仅融三人同时经过，牢狱建在地底下，地面上没有一丝光能透进来，此刻这周围唯一的亮便是来自墙上的两炬蜡烛。

俩人的影子被拉得极长，时不时的重叠在一处，又飞快地分离开。

剑与剑相击的声音本该清脆，却因此刻二人的大力，而变得刺耳。

这不是小打小闹。

一招一式，都是朝着彼此的死穴去的。

戳心，击首，若是对方的防御并无破绽，那便朝手脚去砍打。

抬手，踢脚，全无章法可言。

烛光摇曳中，俩人的动作被模糊了，只残留的影子能瞧出那激烈厮杀缠打的痕迹。

终于，一声闷哼响起，宣告着胜负。

小王捕快急急地上前，也顾不着自己是否会受伤。

俩人都直直地站立在原地。

季姝面无表情，双眼却坚定，里头透出来的点点光亮，不知是因不远处的烛光倒映，还是因心里头的那把火在燃烧不止。

赵捕快还是无所谓的表情，就像街边常见的大汉。

“师父！你的腰……”小王捕快看见了他腰侧一块晕开的血，惊呼出声。

“是啊……我输了。”赵捕快回答得很诚实，好像并未觉得自己的失败很羞耻。

转头看向季姝，“有句话怎么说的？长江后边的浪推走了前边的浪，你赢了我，我该高兴。”

季姝安静地抽出了腰间的镣铐，一开一合，铐在了赵捕快的手上，她又将视线挪到了小王捕快脸上，歪了歪脑袋。

她还一语不发，小王捕快立刻识时务地表示：“我自己来。”

这师徒二人被关起，就同曹平的尸体一块。

季姝先是又去看了看曹平，这一看，才松了一口气，原来这曹平的身体与常人长得不同，心脏竟然是右边的。

她忙伸出手去摸人脖颈，居然还是温热会跳动的血管，她翻遍了全身上下，找出了一瓶上好的止血药。

这药是傅臻塞给她的，她就带在身边，原本是为了以防不时之需，此刻却是能救人一命。

季姝又起身，唤醒了外头呼呼大睡的俩人。

那俩人被叫醒后，先是惊诧地看着季姝，才急急忙忙收拾了满桌的剩菜残酒。

季姝道：“里头有个嫌疑人重伤，快去请人。”

俩人离开后，季姝又回到了最里边的这间牢房，只站着，不言语。

等到外边的事情结束后，他的去向，也该有了新的决断，会死吗？不好说。但至少是逃不了一次审判，赵捕快随意地想。

季姝一直蹙眉沉默着，她思考着接下来，该如何去行动。

曹平没有死，这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即使没有死，他一时半会也没办法正常苏醒。

那是否有其他人，能为韵娘的死亡发声呢？

就在离开前，季姝又问了一个看似极重要，但毫无意义的问题：“杀他，为何是用雪霜剑？”

赵捕快深深地看着她，回答：“曹家那四人的的死，我的确不知情。”

他虽然为李太守做过不少事，但大多数都是通风报信。真正杀人放火的恶事，还轮不到他一个小小捕快上前献殷勤。

实际上，他连李太守的面，也只见过两回，还都是在熙熙攘攘的席上。

但他可以肯定，曹家四人的死，和李太守无关。因为曹家人在这位大人眼中，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无名小卒，谁会专程浪费时间在这些蝼蚁上呢？

得到了答案，季姝眉头皱得更紧了，但她很快就起身了，对赵捕快说了一声：“多谢。”

这句多谢，她该说的。

季姝离开后，小王捕快才试探地询问：“师父……我瞧季姝用剑的招数……很熟悉呢。”

“小兔崽子！有话直问。”

清楚曹平没有死干净后，赵捕快心里头的大石头也落下来了，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

小王捕快被训习惯了，也不觉得如何，就直问：“师父！季捕快的剑术，是你教的吧？我就觉得，像您这样随心所欲的剑法，该是‘独一无二’的。”

他还赔笑了几声。

赵捕快“哼”了一声，才慢慢道，“也就四五年前的事了。”

四五年前，季安去世后，季姝吃了大半年的百家饭，她年纪大了，季家其他的族人也不知在何处，自然没有能收留她的。

幸亏，季安是在任上殉职，又给她留下了一处宅子，谢乔升为了知事，能勉强说上些话，所以朝中派发给孤女季姝的月银从未少过。

可这样下去，总不是事。

她年幼，又是女子，常有无赖会盯上她。

虽邻里旧友都愿意帮衬季姝。

但求别人伸手保护，总比不上自己有本事，能护着自己。

老赵就是在当时，教给了她一身的剑术。

即使从未明说过，但她就是老赵的徒弟。

徒弟最清楚师父的本事和能耐。

刚才刺中腰侧的那一刀，他本来是能躲开的。

当时老赵，是认输了，也是认命了。

季姝离开了地下，有暖阳倾斜，她握紧雪霜剑，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