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朝后沈清言去刑部应了卯,规整了近日的案子。临中午的时候她抱走了去年积压的案卷,王永看见她忙赶了上来:“大人,咱回府?”
沈清言摇了摇头,从一堆案卷里抽出来了一封信,下巴扬了一下。
“去瑞王府。”
御林军上午训练,下午轮值,不知道新上任的楚统领今日是否当值。师长的信件,沈清言还是希望能亲手交给他。
瑞王府门大开着,门口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大爷,沈清言上前去说明来意后站在门口阴凉处等着。
不一会儿一个中年人赶了过来:“不知是小沈大人来,失礼失礼。”说着她做了个“请”的动作,沈清言朝她点点头向里走去。
“世子自上任后很少回来吃午饭,不过今日正巧不是世子当值,小沈大人请稍候,在下已经派人去通知世子了。”沈清言应了下来。
第一杯茶刚倒上没多久,沈清言就看到了匆匆赶来的楚怀安,估计是在军营里换了常服,本以为会见到传说中意气风发的楚怀安,结果跟之前见的几次一样,沉静自若。
“听说沈大人是来送江夫子的信?”楚怀安问道,“家里来人少,招待不周,请沈大人见谅。”
沈清言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倒是“沈大人”这个称呼让她觉得十分新奇,还是第一次有人叫她这个,从前大家都是叫她“小沈大人”的。
“是江彻江老先生的信。先生以为我还在延州,所以把信寄到了那里,你这一封是先生托我转交给你的。”说着沈清言把信拿给了他。
“辛苦沈大人专门跑一趟。”楚怀安接过。沈清言摇了摇头:“不辛苦。正好瑞王府和我回沈府顺路。对了,世子去送过萧大人了?”楚怀安说:“是啊,萧大人这一去,少说也要一年才能回来,他会特别想念京城吧……”
沈清言从他的话里感受到了不对劲:“世子曾离京多年,难道没有怀念过故乡?”
楚怀安被问住,答案在脑子里转了半天,最后开口:“家母离世前,我会想念府里的人。后来,后来就没有那么想了。”
“是因为觉得岐州更像家了?”沈清言问。
楚怀安酸涩的心绪翻涌上来湿润了眼眶,他只能垂着眼睛摇头:“没有。我回京后也没想过岐州。”
沈清言见他这样及时止住了话头:“那我就先走了?我就是顺路来给你送个信。”
沈府和瑞王府虽都在城北,间隔却不算近,绕一绕勉强能算是“顺路”,楚怀安纠缠着问她:“那沈大人去姚大人府上也是顺路?”
姚莲心家在京城最靠北的那条街上,楚怀安这是说她只要往北走都顺路,沈清言也笑:“当然。”
两个人不知为何较起了劲,盯着对方像要比谁更云淡风轻一样。几乎同时败下阵来,这两个还未相熟之人的笑容终于打破客套的假面,发自内心的弯了眼睛。
“世子殿下真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比不上沈大人秀外慧中,天资聪颖。”
“世子殿下不必送我。”沈清言这句话说了两三遍,最终还是被楚怀安陪着走到了门口。
“沈大人忙了半天,既不留下一起吃饭,我也不客气这几步路了。”
沈清言上了马车,掀开帘子,楚怀安还在那里站着。
似乎是没想到她的动作,他怔住一瞬,接着笑开,向她挥了挥手。瑞王府的门口有一棵大桂花树,春天花不开,只有枝影斑驳地落在了马车的车帘上。
“沈大人,一路平安。”
楚怀安回到府里,先招呼所有人一起吃了饭。等回了房才打开江彻给他的信,信的内容出乎意料地少,只写了寥寥数个字。
“怀安,
闻君起复,大喜过望。柳州得兴,民得其乐,师亦有荣焉。愿君乘长风,破万里浪,无惧艰险,终达彼岸。
师江彻”
楚怀安年幼时,江彻还是国子监的祭酒,皇亲国戚、世家大臣们的儿女一起在国子监,由以江彻为首的各位大儒教习。
那时楚怀安就格格不入,他不主动结交皇子,也不处处招惹闺秀们,课业每次完成得中规中矩,可偏偏是这么一个普通的学生引起了江彻的注意。
能在国子监读书的人,身份一个比一个高贵,不免有自视甚高的人,更有拜高踩低的人。对着少不知事、十岁左右的孩子们,江彻时常感到痛心。
人生太过容易,不曾寒窗苦读,也没见过百姓疾苦,心性尚未修成就被周围的环境教养成了一副高高在上的俯视姿态,即使他在国子监逼迫他们暂当心怀大义之人,也无法改变他们长大以后的想法。
周围的人都太不正常,楚怀安这个正常的人就格外地显眼。
瑞王世子一开始实在是很难让人注意到,江彻只是阻拦四大家族的小孩文争武斗就已精疲力尽,更别说皇子公主们时不时也要插一手,每天都提心吊胆。
彼时还不是太子的楚珩联合世家的孩子栽赃现在的定王楚珏,这些年纪不大的孩子像是一齐忘记了法度,只凭楚珩的一面之词就开始指责楚珏,甚至因为他不承认动了手。
练过武的楚怀安出手制止了他们殴打楚珏的行为,并提出只有刑部和大理寺查验核实了才能对犯法的人依法处决。因为楚怀安以一敌十的武力,当时竟无一人反对,后来公主殿下听说了此事,严罚了找事的那几个人,也正是此事后,公主正式进了国子监监学。
江彻当时找过楚怀安,皇室中人大多都长得仪表堂堂,楚怀安更是继承了当年瑞王的潇洒俊逸、柳宜的明眸善睐。只是这个少年并没有其父之洒脱,反倒像被什么东西困住,因此没有追求。
“世子殿下为何而入国子监?”
“……先生想听我说什么?”年幼的楚怀安不愿随意编造,只反问了他一句。
“殿下有几种目的?”
“往大了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语气平静,并没有应该有的慷慨激昂,说着他转过头看着江彻的眼睛,“跟我一同学习的人里,您信谁进国子监是为了这个?”
江彻张了张嘴。
“而且这是陛下的旨意,还有……我母亲希望我来,我不想让她难过。”
“殿下来国子监是圣命难违,母亲期盼。那殿下自己呢?”
“我?”楚怀安像不明白他的语义一般,“我做什么都无所谓,来或不来,我都无所谓。”
“既如此,殿下为何还要救四皇子?”楚怀安嘴里说着置身事外的话,可他自己偶尔也无法做到明哲保身。
“先生教过我们,不可欺凌同窗。”楚怀安皱着眉回答。
“殿下心志坚定,淑质英才,江某为王妃感到高兴。”江彻主动结束了他们的对话,只对楚怀安说了几句好话便放他离开了。
从此以后江彻课上一切照旧,课下则格外喜欢跟楚怀安这个正常的小孩交流,问他关于当天教习内容的看法。
江彻从此多了一个心境平和,哦不,应该是冷漠平静的小友。
后来过了十三岁,楚怀安跟同岁的人一起从国子监结业,同窗或继续念书准备科考,或到自己父的兄手下历练,也有一些选择了武举。
人生的岔路口,只有楚怀安一个人徘徊着不知去向何处。
楚怀安跟母亲提出自己的困惑时,柳宜也被他的问题问倒了。
“瑭儿一向是有自己主见的,我还以为此事你不需要母亲帮助呢。”常年因生病脸色发白的柳宜笑了出来。
“母亲自幼教过我许多事,怀安心中迷茫,所以想来找您。”
“自从嫁给你父亲后我便不再与你外祖家来往,你可知为何?”柳宜问了他另一个问题。
楚怀安不答。小孩子哪怕什么都不知道,也会被不怀好意的大人们添油加醋地告知真相。
“你外祖母怀着我时,你外祖父竟为了自己的仕途变卖她的嫁妆以求世家庇佑,她知道后生气小产了,因此我从小身体就不好,母亲也因为坐月子没养好身子,在我九岁那年就走了。瑭儿,如今我已经记不起她的长相了。”柳宜蹲下来,像个比十三岁的楚怀安还要小的孩子一样。
她托着腮,眼睛不知看向了何处,“瑭儿,自她走后,没有人管我,我拼尽全力勾结外人,让你外祖父死在了青楼。彼时京城不知有多少人骂我蛇蝎心肠,我回柳家要回了你外祖母的嫁妆,心想着既然了结了心愿,不如找个地方死了算了。直到遇见你父亲……后来便有了你。”
说完这一大段话,柳宜咳了起来,楚怀安忙给她顺了顺气。
“瑭儿,你外祖家并不能给你任何帮助……我……”
“母亲,”楚怀安打断了她,“我并未想过要借谁的力。”
柳宜对楚怀安的一向是顺着他的长处培养他,可若入了仕,他一个人没有别人的帮扶,要怎么在京城活下去?
柳宜长久地盯着楚怀安的眼睛,思绪转来转去,终于开口。
“瑭儿,你或许……该去习武。”
楚怀安第一次主动找江彻,是在结业以后的第三天。
江彻正准备着给新入学的学子准备教材,就听见外面来报,说瑞王世子求见。
江彻放下手里的书卷,打开门把楚怀安迎了进来。
《宋书·宗悫传》南朝·梁·沈约:“愿乘长风,破万里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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