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娑带着新制作的点心去见兽人时,兽人正在翻看阿尔提的《月集》。
兽人看不懂,但是对此爱不释手,甚至想放在枕头底下,枕头底下还有她的布囊、一枚宝石,还有一只袜子。
那是她得到的第一双袜子。至于为什么只有一只,因为另一只被她咬烂吃掉了。
大公那时候还感叹过兽人的消化能力真好。
兽人还曾经在枕头下面放肉干和糕点,被第二天帮她收拾床铺的女仆发现,让兽人看被肉干浸出油污的枕头床褥、压扁的糕点,问她这个样子还能吃吗,兽人听了反而接过来吃了,吃得还挺开心。
她老改不掉这个藏食的习惯。
大公知道后只是说,“再乱藏就扣第二天的份例。”兽人才慢慢停止了这种行为。
大公还因此推测,兽人的族群是否有过比较漫长的、缺乏食物的时光,所以才养成了这种储藏食物的习惯。
兽人在枕头底下藏的东西就从食物变成了她喜欢的东西。
兽人高兴地翻弄着诗集,诗集是精装版本,是第二版,上面有阿尔提的签名。
这要是放在中京的书店里,可以卖一个不菲的价格。第二版的《月集》应该只有一些爱好文学的贵族手里才有,至于第一版,也就是阿尔提的手稿版本,应该在王室的收藏库里。
“您怎么开始看诗集了。”
阿弥娑面对兽人坐下,将点心递给兽人。
兽人的进度落后于梅涅狄芬亚。
梅涅狄芬亚已经结束了认字的课程,开始了一下基本的文学和哲学课程,现在由礼艺官教导,顺便教会她一些基本礼仪。
而兽人前天才把字认完。
兽人吃得嘴里鼓鼓囊囊,手上的油污沾脏了诗集,看见书页上的几个油指印,阿弥娑眼皮一跳。
对兽人的生活习惯和礼仪教导,真的非常艰难。
几乎都是依靠利诱,兽人才逐渐有了一些良好的习惯,比如好好穿衣、定时用餐、每日洗漱和定期沐浴。这些一度让负责教导的女仆大为头疼。
兽人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只有阿弥娑从指尖扎出一滴血时,兽人才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兽人……好像和女仆亲近很多?阿弥娑的手指被轻轻含住时,下意识想,是因为她们长期相处吗?所以兽人更亲近和她相处时间更多的女仆。
但兽人未来是她的近侍,怎么能和女仆更亲近?兽人的舌尖卷过她的指尖,阿弥娑有些不高兴,推开了兽人的头,“这是今日为您提供的血液。”
兽人就听话地点头,朝她笑了一下。
这是女仆教她的,眯起眼睛、弯眉毛,看着雌性轻轻地笑,面对这个雌性要笑、要听话。
笑就可以多吃几颗甜果,听话就可以每天都吃到雌性的血液。
兽人翻开的这页沾满了油污,阿弥娑瞟到一句“她的眼低垂时会爱人,如月吻树梢。”认出这是阿尔提当年写给王姬的情书(王姬单方面认为)。
她趴在桌子上,看兽人抓着点心往嘴里塞。
“您还不会用叉子吗?”
兽人大惊失色,有些心虚地偏过头。
兽人的餐具是从她的私库里拨出来的,都是用秘银做成,不是普通的银,是一种特殊的贵金属。
当然也谈不上多特殊,只是量少所以显得更稀少更昂贵罢了,据说对一些种族有异常的吸引力,这还暂不可知,她也还没翻到手札中和贵金属相关的部分。
她只看了关于各处种族的一大半内容。
“您的餐具呢?”
阿弥娑依旧趴着,身体软软地和桌子贴着,看起来像柔软的小动物。但她敲了敲桌子,神色严肃,显得有些威严起来。
王犹豫起来,她显然不会说谎,拧起的眉头皱在一起,但她仍然不停地吃着点心。
这个夹杂鱼肉的点心,是按照她的想法做出来的,那个厨子还给裹了很脆的炸出来的皮,咬进嘴里外酥里软,特别好吃。
阿弥娑叹一口气,王便顿住动作,看向阿弥娑。她心想,这个雌性的皮肤怎么会这么白?而且看起来好容易划破。
“餐具……给出去了一个餐刀。”王含含糊糊,一边偷瞄阿弥娑的表情。
她的尾巴窜出来在桌面上一扭一扭地动,看起来很像撒娇一样。
阿弥娑知道这不是撒娇,面前的兽人很明显在避重就轻,她伸手攥住兽人的尾巴尖,兽人立马僵硬起来,尾巴无力地弹了弹,力度传到阿弥娑手中只是扭了一下。
“我和爱丽交换了。”
“您用餐刀交换了什么?”
“嗯……”兽人就装傻,对着她咧嘴笑,“换了好吃的。”
阿弥娑也笑了一下,眼里却几乎没有笑意。爱丽?耳生的名字,大概率是在荒城接收的阿卡什遗留的女仆,应该是厨房里的,才能凭借着“好吃的”哄骗面前这个不知道秘银价值的兽人交换。
她捏了一下手里的尾巴,面带微笑,“很好,您还记得爱丽的脸吗?”
希望这个爱丽胆子够大,足够她赐死她。
阿卡什大公走时,只带走了财产、军队和一小部分仆役,还有些仆役以馈赠的名义留给了阿弥娑。
这也是贵族交接的惯例,即馈赠一些熟悉当地、本府的奴籍供新主人驱使,已示交好。这个爱丽并不是她带来的女仆,恐怕不知道剑兰家的某些规矩有多严苛。
王潜意识里觉得不对,但她吃饱喝足,也跟着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手臂垫着脑袋——自然是擦干净了手的,否则又要被罚失去零嘴了。
她的尾巴还被对面的雌性攥着,王觉得自己的脾性真的非常好,族群里最喜欢逗弄猎物的长辈恐怕也没有她这么好的脾气,会让猎物握着尾巴玩。
脾气,是的,王前不久学会的名词,马上就活学活用了。她甚至下意识小小声声地说了出来。
阿弥娑非常快速地松开手,冷静地道:“那么明日就拜托您带我认识一下爱丽女士了。”
她目前仍称爱丽女士,这是贵族的风度。
胆敢偷窃主君的东西的奴隶,唯一的结局就是被送上绞刑架。
阿弥娑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兽人的脸颊,唔,出乎意料的光滑,她觉得自己像养了一只非常不让人省心的大猫,但是也总能给她抓出角落里的老鼠。
总得来说,手感不错。
女大公嘴角上扬一点,“您脾气这么好……”
“诶?”女大公想到了什么,“您到底是什么种族呢?”
她还没见过兽人初兽形态的模样,不是说度过蜕变期的兽人都能自由地切换吗?
她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兽人脸上,愈发觉得那双稠绿的眼睛很像绿宝石。但是兽人却迅速地收起尾巴,目露警惕。
不错,还是没有养熟的大猫。阿弥娑心里这样想,面上依旧带着微笑。
“明日起就由我为您教学了。”
女大公坐直,“您认完字了,往后都要站我身边。”
王不太愿意,她和那个女仆相处得很好。虽然那个雌性不是很香,但是会讲很多有趣的小故事,还会悄悄给她买东西吃,让她觉得人类其实也并不全都是狡诈的。
王的不乐意写在了脸上。
见到兽人露出这样的表情,阿弥娑心中倏地升起一抹烦躁,她按耐下异样的情绪,声音轻缓,“这是我们的约定,您知道的。”
她为她提供庇护和食物,她为她奉上勇敢和力量。
兽人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却叹了口气。这让阿弥娑眼皮一跳,她看见兽人神色认真地点头,对着她眼神真挚地说,“我们是信守承诺的族群。”
即使约定不够公平,即使契约有失公义。这是巫即使再咬牙切齿再愤恨不甘的时候、在南下流浪的许多个时刻,也会告诉族群:我们视守约为荣誉,视荣誉为生命。
那一瞬间,女大公都要以为兽人前些时日都是在装傻充愣,此刻看起来聪明又睿智的样子才是兽人的本性。
但是兽人只是神色惬意地趴着,看向面前这个脆弱的、她可以轻易撕开咬碎的雌性,王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人性化的纠结,然后又变成如释重负的表情,她轻轻动了动耳朵,“我没有名字,我还没有成年。”
阿弥娑感到讶异。
但她面上没表露出来,这和常理不符合。兽人度过蜕变期,就应该步入成熟期了,可以繁殖可以发情。
眼前这个兽人分明在她眼皮子底下度过了蜕变期。
她露出恰如其分的笑容,带着点体贴和好奇,“那么您什么时候成年呢?”
王看向她,“我的能量不够。吃掉你的话会溢出来,吃掉梅的话要吃二十个。”
是的,王还学会了数数,但是梅涅狄芬亚的名字对她来说太复杂了。
阿弥娑心中不适,但更好奇兽人的计数方式。
假如,假如这个奇怪的兽人可以从人的血肉中获取能量,那为什么一个她这样毫无魔法天赋的神弃者可以满足她成年的能量供给,而梅涅狄芬亚那样天赋卓绝、甚至能够进入帝国学院的人类,反而需要二十个?
似乎是看出来女大公的疑惑,王想了想,但她又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只能耷拉着眼皮不讲话。
嗯…王的表达能力还比较差,大概接近接受了一部分初级教育的人类,即认字写字,一些简单的形容和描述。
让王勉强读《月集》可以,仅限于单纯的读出声来,但要她理解,那还早着呢!
兽人非常谨慎地思考了一下,“梅像水里放了木头渣,要挑干净,你像水。”
这是什么比喻?
女大公暗自决定要让兽人多跟着学习造词遣句,以免将来闹笑话,一边开始思索起这个比喻来。
她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梅涅狄芬亚对于兽人而言,是不够纯粹的、需要“挑剔”一下才能喝下吸收的水,而她这个神弃者,反而能更好地直接吸收?
但是荒城中平民贱民神弃者无数,也不见兽人对他们生出什么兴趣来。
女仆们整齐地站好。
原属剑兰家的仆人身姿挺拔,头颅微垂,站在了院子的右侧。左侧是阿卡什大公留下来的“财产”,也站得很整齐,很守规矩地没有东张西望。
王背着手站在女大公身旁。
她最近被阿尔提要求挺直背站立,这不太符合她的习惯,因此阿尔提有时会在她背上绑一把剑,或者让她双脚间距与肩同宽、背手站很久。
女大公靠在椅背上有些懒散地坐着,她已经不再刻意地挺直脊背或者端着什么动作来表示威仪。她只要坐在这里,仆人们就会恭敬畏惧。
阿弥娑笑的时候,总是嘴角先提起来一个小弧度然后弯眉,她总是笑得很温婉得体,像中京精通花艺茶道的普通贵女,会温柔地赏赐你糕点热茶,亲切地称呼你“亲爱的夫人/小姐”。
女大公的眉目是柔和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就放下。
兽人悄悄瞥她一眼,发现她端茶的手上虎口处的茧很明显,已经和手背的颜色不一样了。
她今日是跟在这个雌性旁边学习的,这个雌性好像不会疲惫,早晨起床就开始跑步挥剑,直到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才换洗用早餐,而她那个时候还没背完新布置的课业。
一整个早上她都在处理事务、整理陈年的文书。并不是不能交给别人,女大公只是在努力提升自己的能力。
而兽人整个早上都在学习一本类似日常用语大全的书籍,看得她头昏脑胀。贵族的文字繁复,像花纹,被阿弥娑称为“防止平民轻易学会的漂亮花纹”。
阿弥娑茶杯放下时,兽人立马往前迈步子,仔细地辨认眼熟的面孔。
被拖出来的女仆很快就反应过来,立马匍匐在地流着眼泪发抖:“主君,是兽人大人主动要交换的,我无法违抗。”
这话说得很巧妙,兽人确实在她的引诱下主动提出要交换食物,这是她学会“交换”以后经常做的事情,教导她的女仆也会通过这种小游戏教她更多的东西。
爱丽有些小聪明,诱导着兽人主动拿出秘银餐具交换她买来的不值钱的食物。
她毕竟是阿卡什大公留下的“财产”,新的主人对她的处置应该温和一些。更何况她又怎么违背武力超群、又是身为主君客人的兽人的要求呢?
兽人重重点头,看向雌性。这个人类雌性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容,看向女仆的目光柔软得不行。
王结结巴巴地:“是我提出的交换。”
女仆的哽咽不曾停顿,甚至抽泣了几下。
兽人不明白爱丽为什么要趴在地上流眼泪,她现在知道人类经常通过眼睛流水来表达情绪,比如“难过”,比如“害怕”,比如“惶恐”,而人类将这称之为“流泪”。
阿弥娑点一下头,女仆以为她放过自己,挣扎着爬过去想吻她的鞋面,却被兽人踩住了手背。
这让女仆愣住,抬头只看见兽人的脸背着光,看不清楚脸色,但她在兽人的目光中剧烈地发抖,恍惚间想起来在人类的所有故事中,兽人都是茹毛饮血杀人如麻。
她怎么就被贪欲蒙蔽了双眼,胆敢去欺骗这样的兽人?
她被踩住的手背骨头已经断掉了。
兽人不知道普通人类根本无法承受她重重踩下去的力道。
非常微小的咔嚓断掉的声音。兽人听见了,她只是动了动耳朵。
阿弥娑瞥了一眼兽人,立马有仆役上前拖走因为痛楚而抽搐的女仆。
有的人心中叹息:爱丽啊爱丽,中京的贵女又不是阿卡什那个蠢货,哪有这么好糊弄呢。
女仆被绞死了,兽人被要求观刑。
那个雌性笑着说,您应当看看轻信她人会给自己和别人带来什么后果。然后将她带到了行刑场。
兽人并不害怕血腥的场面,她困惑这样的交换带来的是爱丽的死亡。
当晚,兽人问女大公,“为什么我的交换是错误的?”
阿弥娑看向兽人,兽人的疑惑如同实质,那双稠绿的眼睛专注地、充满求知地看向自己。
女大公莫名觉得指尖发麻,她随手抚了抚兽人的眉尾,“您怎么能用属于我的东西进行交换呢?”
“对贵族而言,这是非常大的冒犯。”
人类雌性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在我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私人财产。餐具是我的私人财产,仆役也是我的私人财产。”
“您用我的财产和我的财产进行交换,这怎么可以呢?”
阿弥娑捧起兽人的脸,动作轻缓,微微摩挲着兽人的下颌。
兽人警觉地立起尾巴,挣开她的束缚,阿弥娑的力度并不大,王很轻巧地别开头往后退,看向雌性。
依然是温和的笑脸,兽人沉默一瞬,“那么犯错的其实是我,受罚的也应该是我?”
阿弥娑眨眼,又听见兽人说,“但我并不属于你。”
女大公终于变脸,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她合上兽人的本子,“您今天为什么阻止了爱丽的靠近?”
兽人的课业进步很小,不过已经可以进行正常的交流了。很多复杂的情绪表达还需要慢慢地学,这不是光靠课本就能完成的。
兽人不假思索,“梅和我说过,我应该不让别人靠近你太多、不能让别人摸到你。”
应该是梅涅狄芬亚对兽人解释了近侍的职责。
说起梅涅狄芬亚,阿弥娑心中赞赏,那确实是一个富有天赋而又勤勉尽责的女孩。如果生在剑兰家,未尝不会被作为核心培养。
“那您知道她的掌骨都被您踩碎了吗?”
兽人:“知道。”
停顿了一下,她抱怨道:“你们人类真是脆弱。”
阿弥娑又打开另一个本子,给兽人练的字打分,偶尔抬头看她一眼,见她是真心觉得人类太过脆弱,并没有一丝一毫对爱丽的愧疚和歉意时,才皱了一下眉头。
她不能只凭借食物和庇护去妄想换取兽人的忠诚。
那太常见也太廉价,任何一个有点底蕴的贵族都可以拍着胸脯说他能保证一个兽人的吃住。
她想让兽人对她的人产生情感纽结。
感激也好,保护欲也好,友情也好。哪怕只是一点点愧疚也好。
但是她目前没有观察出任何这样的迹象。或者说兽人倒是有些习惯和依赖那个女仆,她的近侍怎么可以依赖“财产”呢?
阿弥娑平静道,“不是所有人类都脆弱,人类有专门锤炼身体的战士。”
“爱丽没有受过训练,脆弱是很正常的。”
她动了动手腕,含笑:“倒是兽人的族群,身体都很强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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