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人类没有在契约里许下这种誓言。”

阿弥娑看向兽人：“什么誓言？”

兽人捧着本子看分数，看见高的就眉开眼笑地从托盘里拿走一颗果子，看见很低的分数就耷拉着眼皮拿出来两颗果子。

这是最近大公教她“算术”的小把戏，让她自己根据分数的高低得到或者扣除相应数目的果子。

她费了很多劲儿才连续几天都有果子吃，而且数量越来越多。

王嘎嘣嘎嘣地咀嚼着一颗果子，有汁水溅出来，她刚想伸手抹开就看见雌性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她停住动作，不情不愿地拿另一张托盘里的手帕擦掉果汁。

兽人谈到“契约”这种东西，就好像突然变精明和博学一样，又或者说，面前这个兽人的族群对“契约”非常的熟悉、戒备和警惕。

王的表情变得奇怪，“人类连自己的雌性都要上锁。”

阿弥娑在本子上记下了这句话。

她依旧为兽人提供了血液，睡前阅读父亲的手札时又突然想起来兽人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将自己的随写本拿出来开始翻看。

直到看见那句“我们是信守承诺的族群。”时，拧着的眉头才松开。

手札中关于“永夜之境”和“远东之森”的部分她已经全部看完。

她一边惊诧于这世界的广袤奇妙，又感叹她的父亲年轻时足迹之远、涉猎之广。

她的父亲不愧是中京连名字也不能提起的大人物，无愧为“剑兰家三百年来第一魔剑士”，几乎浪迹过所有地方。

手札中全是细细密密的小字，画着各种精准扼要的配图。有点见识的人不看文字记载也会惊叹于这位魔剑士艺术造诣之高、绘画功底之强。

让人不禁去想象这位大人物究竟是如何游刃有余地处理着各种问题，又认真耐心地记下了细节要点。

阿弥娑放下随写本，想披件斗篷出门，瞥到钟已经快走到了最上面，到应该睡觉的时间了。

严格按照时间表作息的女大公将随写本合上，乖乖地钻进了被子里闭上眼睛。

翌日，兽人被要求能够流畅背诵两首小诗。

梅涅狄芬亚第一次带母亲回城北区。

那处狭窄昏暗的房子是属于她的继父的房产，现在由她的妈妈继承。

她第一次觉得这个房屋的味道如此潮湿难闻，墙壁屋顶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霉斑，她进屋时因为忘了低头而撞得额头起了包。

是的，仅仅三个月，她的身量就拔高了很多。来自卡朔佩帝国天南海北的温补珍馐，足够的营养让她变得面色红润，皮肤也变白了，站在妈妈面前像一个大人。

她的妈妈一开始不愿意离开。

她抱着那个发臭的小小尸体，不出声哀嚎，只是沉默着流眼泪终日以泪洗面，快要把眼睛哭瞎。

女大公最后不耐烦，派人传话问她：你已经死了一个儿子，现在还要毁掉另一个已经走上黄金路的女儿的未来吗？

然后枯槁瘦弱的女人独自埋葬了儿子，当天晚上就搬进了梅涅狄芬亚的隔壁房间。

那也是一个采光很好的房间，推开窗就能看见阳光透过树叶倾泻而下，在大理石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女人能够盯着这样的景致发很久的呆，然后吃东西、然后接着发呆。

直到有一日，她看见梅涅狄芬亚的裤腿短得遮不住脚踝，在日渐寒冷的空气中发红皲裂，她才如梦初醒，抱着女儿大哭一场，开始振作起来学着隔壁的女仆打扫卫生、洗衣服和热水。

但是女仆常常拒绝她的请求，称她为“尊敬的客人”。她只能给女儿做一些衣服裤子。

不过梅涅狄芬亚上课时会穿那位尊贵的大人赐下来的衣服，有从遥远的东方经过漫长的海路运来的丝罗绸缎，被手艺非常好的女仆缝制成合身而华美的衣袍；有从中京运来的特殊材质的布料，用带着魔法的晶石染料处理过布料，绘制着能够增益魔法效果、能够防寒防水的魔法阵，在冬日穿那么薄薄的一两件就能度过寒冬。

她的阿梅统统分给她一半。

她试着摸过，但她的手把丝绸的衣服勾出了丝。那两片薄薄的布料盖在身上，暖和得要人命。

如果她年轻时候能得到这样的衣服，她的母亲和姐妹就不会在那个难捱的寒冬死去，他的父亲也不会把她卖给洞子，换取柴火和口粮。

女人的房子没有卖出去。

但是她们依旧被许多人围观，他们不敢隔得很近，怕脏污了这两个女人身上精致的衣裙。是的，两个女人。

有的人将目光放在梅涅狄芬亚身上，这个女孩，年轻、漂亮而有天赋，被尊贵的大人看中，即将走在铺满黄金和宝石的路上，明眼人都知道她将会变得多么尊贵而富有。

但是她是如此的年轻，谁能保证她不会被财富和美色蛊惑呢？

“日安，肯诺女士。”

来自中京的客人坐在长桌的对面，女大公不得不提高音量，确保对面的女士能够听见她的声音。

这是一位未出嫁的肯诺家族的女儿，因此日常问候中不得随意称呼她的名字，只能用姓氏来称呼。这代表着这位女士未出嫁、并且拥有显赫而尊贵的血脉，才能以家族的姓氏作为代称。

她的五官非常深邃，在灯光下显得半明半暗，藏在阴影里的眼瞳是非常纯粹的蓝色。

中京的人常常把肯诺家族比作“天空之眼”“海瞳”，因为血脉越纯正的肯诺人，越拥有湛蓝剔透的双眼。

但这位肯诺女士的眼睛非常深邃，像深海的漩涡一般迷人。

阿弥娑敢说，中京有三分之一的男人都恨不得跪倒在这位女士腿边恳求她的垂怜和爱，剩下三分之二的男人则想征服她、得到她。因为她是如此的美丽而具备攻击性，看向你时好像利剑剜过血肉露出白骨一样犀利。

“肯诺将要成为赫的中间名了。”

阿弥娑抿了一口茶，“王室从来没有过继出嫁公主的子嗣的先例。”

她笑得很温柔，“更何况阁下还冠着肯诺的姓氏。”

“而我只是被排挤到北境的落魄公爵。阁下来到这里，恐怕马车都要跑废掉了吧。”

敏锐地捕捉到阿弥娑并没有使用贵族自称，德亚斯里森·肯诺迅速地皱了一下眉头，试图分辨面前温婉的女人是否对中京王室和贵族抱有敌意偏见。

她手指交叉身体前倾，这是非常强势主动的姿势，“我是第一个以’德亚斯里森’为名的公主的女儿，而我的母亲将她的名字传承给了我。”

她从善如流摒弃贵族的自称，气定神闲道：“我当然也以肯诺的姓氏为傲。只有肯诺出现过无数争夺爵位的女儿。”

“第一个这样做的肯诺女儿虽然没有成功，被她的兄长用丰厚的嫁妆迅速嫁了出去，她依然为肯诺的女儿们做出了很好的典范。”

德亚斯里森朝着阿弥娑眨眼，“公爵大人，如果没有肯诺家族女儿们几百年来的努力，阁下的产业和爵位早就被堂兄弟继承了。”

阿弥娑平静回望：“是的，我一直非常敬重肯诺家族的女士们。”

“正是有勇敢而伟大的肯诺女士们，一次又一次从男人的手里争夺权力、让王室不得不更改继承法律，也许我早就被我的堂兄弟随便塞点嫁妆打发出去了。”

“甚至我可能不得不与我的堂兄弟联姻，才能得到我父亲的遗产。我一直为此对肯诺家族的女士充满善意和感激。”

提到她的父亲，德亚斯里森抖了一下。

阿弥娑的父亲曾经是她的剑士老师，她实在是有些畏惧那个严肃冷峻的男人。

她一本正经地摆手，“事实上，正是因为看在老师的面子上，我才会来找你。”

听到她这样说，阿弥娑不得不正色聆听，于是她听见德亚斯里森咕噜咕噜地将一大杯浓茶一饮而尽。

天杀的，这个肯诺女士怎么一点贵族风度都没有？

“我相信老师那样的绅士不会教导出一无是处的废物。”

对上肯诺女士意味深长的眼神，阿弥娑不得不佩服德亚斯里森的脸皮。

都是中京最尊贵的几个家族出来的贵女，谁不知道她以前是个什么货色？

如果不是对方的神色太认真严肃，她几乎要以为对方风尘仆仆来到这个荒凉的城市，只是为了来羞辱自己。

这让女大公感到困扰和不快。

而她露出不悦神色时，兽人第一时间钳制住德亚斯里森，按住她的肩膀反绞住她的手臂、尾巴缠上了德亚斯里森的脖子，在将要绞断的前一刻阿弥娑喝止了她。

德亚斯里森第一时间就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该死，你的近侍怎么一直这么粗鲁！”

兽人不知所措，却没有松开德亚斯里森。

感受到绳索一般的东西依旧勒在脖子上，德亚斯里森痛呼出声。

兽人才在阿弥娑的示意下松开了肯诺女士。

阿弥娑带着歉意：“实在抱歉女士，我的近侍不太听得懂人话。”

德亚斯里森，在古帝国语中释义为光辉伟大、公平正义。一般都作为大贵族长子甚至是王位继承人的名字，并且曾经是专属男人的名字。

德亚斯里森·卡朔佩，是第一个获得这个名字的王室女性。她的父亲是当时卡朔佩的国王，她的母亲是一个侯爵府出身的火系大魔法师。

她的父亲实在不是一个优秀的君主，但却对他的长女充满宽容和期待，并且破格为她取名为“德亚斯里森”，不仅纵容她争夺王位、甚至暗中助力。

至于这些“宽容”里是否夹杂着对权力的眷念和贪婪，以至于他将斗争转移到他的子女身上来延续手中的权力，那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遗憾的是，现任君主是一个优秀的、聪慧的国王，早在继承人时期就崭露头角，被瞩目被期待。

他赢过了自己的姐姐，尽管手段不算太光彩，不过也将姐姐嫁给了肯诺家族、并且赠予了丰厚的嫁妆：种植园、矿场和庄园，还有数不尽的珠宝黄金以及每年高额的生活费用。

更让人遗憾的是，现任君主至今没有孩子。

没有继承人的帝国，就像一颗茁壮却不结果的大树。卡朔佩帝国需要年幼的小主人。

德亚斯里森·肯诺，是君主的姐姐的女儿，是现如今和他血缘最亲近的年轻一代。

但是国王真的会瞩意曾经野心勃勃的敌人的女儿吗？他的度量是否真的足够博大、他的胸襟是否如此开阔，让他可以过继姐姐的女儿作为继承人？

尤其是这是一个女儿，哪怕她优秀、耀眼，但仍然是一个女儿。

德亚斯里森揉着脖子状似抱怨：“阁下的近侍力气蛮大。”像是突然想起来，她以近乎戏谑和促狭的语气问道：“公爵大人，您知道人类和兽人存在生殖隔离吗？”

“我相信以您的眼力，应该看得出来这是一名兽人女士。”

阿弥娑推开茶杯，脸上带了些不耐烦。

她当然看得出来了。德亚斯里森翻了个白眼，这种粗鲁的动作由她做出来竟然显得很直率可爱。

她眼里并没有因为疼痛而出现过眼泪，这让阿弥娑认为她并不是外表这么草包。

更何况面前这位肯诺女士跋涉了大半个卡朔佩疆域，只为坐到她说些似是而非的话那太过可笑，于是她适时地表达出了自己的疑惑。

而肯诺女士只是微微一笑：“我是使用传送阵来的。”

回想起自己来时颠簸得差点要了自己命的马车旅途，女大公沉默了一瞬，差点想抽剑。果然很少有人能在这位中京“鼎鼎有名”的肯诺女士面前一直保持镇定平和。

这个女人果然一直都很恶劣。

德亚斯里森被中京的贵族子弟们私下称呼为“矛岚蜂”。这是一种常见的小魔兽，甚至有不少农场主试图引进矛岚蜂，因为这种嘴上长了个尖刺的小东西酿花蜜是一把好手。

当然不是说德亚斯里森会酿蜜。她说话扎人得很，比矛岚蜂的嘴刺尖利多了。

她是公主的女儿，是肯诺的女儿，在中京随便走到哪里也要被捧着让着。更何况她的老师是那位大人物。

理论上她和阿弥娑的关系应该很亲近才对，但她小时候经常招惹阿弥娑，她们的关系并不融洽。因为君主非常宠爱这个挚友的女儿，这时常让她吃醋。

她的脸是典型的卡朔佩长相，五官深邃而立体，看你时好像能溺毙在那双眼睛里。而阿弥娑看着这双眼，只能想起来小时候她抢走自己的袖扣，两个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团，被女仆分别抱走时脸上全都抓花了。

她深吸一口气，不耐烦几乎溢出眼睛。

肯诺女士就得意地撑起身体对着她笑，“小女孩，你在我面前真是沉不住气。”

她朝阿弥娑走过去，兽人迅速地冲过去攥她的手臂，却被她抽剑挡住——德亚斯里森抽出腰间短剑硬生生格挡住兽人的爪，兽人竟然不能再寸进半步。

这样坚韧的质地、这样强悍的气力！

兽人瞪大眼睛用力试图往前推进，德亚斯里森才被带着踉跄一下，她无奈地瞥了一眼兽人，“你真是个尽职护主的侍卫。”

她往外拨短剑，将兽人拨得乱了脚步，这让阿弥娑惊诧一瞬后立马心生警惕抽剑逼视德亚斯里森。

这位身材高挑的女士就停下脚步，用一种受伤的目光看向女大公，看得阿弥娑忍不住翻白眼，她故作可怜：“阁下竟然将剑举向家人，这实在是令我伤心。”

“女士，请别再试图装可怜。您用这招欺负我太多年了。”

古帝国语

Tip1：“德亚斯里森”释义：光辉伟大、公平正义。

物种

Tip2：矛岚蜂：一种常见的小魔兽，背部金色、黑两色交替，翅纹为金色，擅长酿蜜。矛岚蜂极难驯服，只有少数南部农场主成功引进，矛岚蜂花蜜味美醇甘、结晶后质地晶莹，被称为“宝石蜜”。

人物

Tip3:

德亚斯里森·肯诺：德亚斯里森·卡朔佩与肯诺大公爵的长女，卡朔佩现任君主的外甥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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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矛岚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