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还年轻，至少阅历还不足，面对这样庞大的身形，哪怕只是投影也有些僵硬。但好在年轻的公爵拥有着非常好的适应能力，在短暂地不适后很快调整心态。

她现在甚至不明白自己手里有什么值得一位兽人大帝亲自同她谈话，她隐隐约约捕捉到点什么，却又抓不住那点灵光。

筹码非常不明晰的谈判。

“小女孩，我喜欢你的眼睛，漂亮极了，你和你的父亲有着一样漂亮的葡萄一样的眼睛。”

谈判中对方的话题还非常地跳跃。

阿弥娑额角跳了跳，“尊敬的陛下，您的赞美让我欢欣愉悦。我的领土贫瘠而渺小，于您统治的帝国如孤星之于天幕，我的财富于您如同一捧沙土之于大漠。”

她神色诚挚，由衷赞美，“您的身体是这样庞大强壮，您的智慧无边无垠。像我这样渺小的人类，要怎么同您合作呢？我是说，公平的、合理的合作。”

棕熊愉悦地咧嘴，大眼睛眨了几下，“人类的好听话真是百听不腻。小女孩，你和你的父亲一样能说会道，他当年就是这样把我骗得晕头转向，害得我损失了不少嘞。你们人类有句话叫做父亲的债天生该儿女还，我只是讨债来了。”

公爵蹙眉，“陛下，我尊敬您。不过我们人类讲究公平公正的契约，所谓我父亲欠下的债，您单方面说可算不上数。”

王的尾巴又偷偷攀上她的膝盖，公爵沉默片刻攥在手里捏紧，捏得王下意识夹紧了屁股站直。

她的动作小而隐秘，但棕熊还是捕捉到了，停顿片刻，棕熊有些好奇，“小女孩，你竟然能接受和赫肯结侣吗？你竟然愿意和雌性结侣？”

在中京，风流的情场高手有几个同性情人不会是什么奇闻异事。有些贵妇人无聊之下也会向同性“好友”寻求慰籍，更别提男人寻欢作乐时点几个白嫩的同性尝个鲜了。

王室往上数，也曾经有国王豢养同性情人而引起一股诡异的风潮。甚至有些荒唐的人除了男女不忌，还会跟人交换或者玩些更叫人诧异的东西呢！

在中京长大的阿弥娑对此并没有什么特殊想法，她没有随便找个人草草嫁了的想法但也不代表她要尝试这些新鲜玩意儿。

她以前要是敢，她的父亲就会把她关起来，但不会罚她，会流着眼泪哀求她别这样做，他对不起死去的妻子没有教养好他们唯一的女儿。

噢，是的，那位在中京名字都不能被直接提及的大人——阿奥拉瑟·剑兰，会在女儿面前哭。

对情事涉事不深的女公爵下意识否认，“陛下，这不可能。”她显然是真心觉得大帝的话太过于荒谬，以至于好看的眉头皱起，漂亮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神情。

她甚至下意识搓了搓手里的尾巴，把尾巴毛搓得倒伏过去，把尾巴的皮肉搓得发红。

而听到这话的王也没有特殊反应，只是歪着头紧盯着棕熊，尾巴乖乖地任由雌性揉搓。

王盯得很专注，稠绿的眼珠子眨也不眨，被她盯着的棕熊也不觉得被冒犯，只是仔细地观察她，观察她的毛发、她的瞳色、她的额头，观察阿弥娑手腕上的金绿色圆痕。

很快地，棕熊收回目光，它近乎隐秘地蠕动嘴巴，悄然下了几道命令。

“原来如此。”巴克帕微笑着掏出一张羊皮卷轴，“既然如此，我就拿出我的诚意。”

“小女孩，你知道的，你能坐上这个桌子，是因为你的父亲、你父亲留给你的宝藏。而现在，你的筹码又多了一个。”

大帝的微笑和蔼而慈祥，声音舒缓而平静，那颗巨大的熊头从黑暗中探出来，是足以让人惊悚到几近僵直的目光，锐利而深沉，能让任何对视上的人下意识屏住呼吸，“你豢养的这个赫肯，给我吧。”

“既不是你的伴侣，也不是你的情人。为什么不给我呢，只要把这个赫肯给了我，我愿意将和平的契约再延续五十年，甚至为你的城邦保持五十年的和平，”

“我能保证，任何一场战役都不会波及你的城邦。”

“请注意，我说的是任何——即不论是人类的军队还是我的军队，都不会对你的城邦造成任何影响。我想，这足以证明我的诚意了。”

“当然，”棕熊将手掌平放到桌上，那是比普通盾牌还要巨大的手掌，棕色夹杂着白色的毛发顺滑发亮，“您父亲留给您的宝藏，我也需要。”

真是好笑。

这是多么巨大丰饶的宝藏啊，以至于从受封日那批刺客开始直到现在，都还有无数觊觎它的人。而她这个宝库的原主人，却不知道宝库中究竟隐藏了什么样的宝物能够引来这么多的垂涎。

荒城中心广场的巨大碎石块还放在原地，雕刻的荆棘兰巨剑还握在断成好几截的人像的手中，来来往往的人群早已习惯这个奇怪的景象，巡逻的骑士也会绕开这些巨大的石头。

快三年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偶尔会有淘气的孩子攀爬上去，将一些部位蹭得又滑又亮，连石头上一些难接触到的地方都开始长出一片片绿苔。

可她一日不敢忘。

骑士染血的衣襟，带着沙土味儿的血腥味仿佛钻进她的脑子，风刃席卷的声音日复一日在她的脑海里盘旋，几乎要搅碎她的脑仁。是雅克僰马都跑到近乎失力的马蹄声，血几乎流尽带来的疲惫而紊乱的呼吸声，风搅烂土墙和叶子、穿过树林打在德思罗后背上的声音。

那些雇佣兵狠戾而淫邪的目光、污秽下作的话语，红毛杰斯短暂而虚伪的善意，男人丑陋昂扬的器官，魔兽群夹杂着人血肉沫的牙缝，她一刻也不敢忘。

她眼里沁出一点湿意，眼睛要被烫出水来。

一滴冷汗从她的脊柱缓缓流下，剑兰公爵的声音温柔而平静，“陛下，我真好奇。人人都说我手里有巨大的宝藏，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您不觉得奇怪么？”

她并没有流下软弱的泪水，白玫瑰的脸上流露一抹天真，“如果真是父亲留给我的宝藏，至少也会留给我开启的钥匙吧？您想要这个宝藏，如果我没有呢？”

她停顿片刻，谨慎道：“如果是关于一枚黄铜勋章，那么我可以保证说，这个所谓的宝藏已经不在我的手上了。”那个矛岚蜂的能力，她还是相信的。这么长的时间过去，宝藏估计早被扒地地皮都不剩了。

而此刻领主府已经被刺客们翻了个底朝天，不论是城邦的主人起居的卧室，还是仆人们休息的房间，甚至于养家畜的地方，地皮都像被犁了一遍。

躲在暗室的仆人们瑟瑟发抖，隔音效果极好的地下密室里听不见外面的厮杀打斗声。

骑士们挥舞着盾牌与剑，缓缓包围各个刺客杀手们，这些“盟军”在骑士们的包围下折损了不少手下。剑兰亲军是饱受训练的军队，他们恪守每一道命令，有条不紊地推进，每一个小队都能及时地补上空位、源源不断地支援着同伴。

始终沉静率领骑士团包围在领主府外的团长利用府中布置的魔法阵判断形势，对每一个情况做出最有利的决定。

与前赴后继的骑士缠斗的刺客们逐渐合拢，试图突破。绞蟒和风系大魔法师对视片刻，她们的魔力在刺杀和突进中消耗过多，突围一般是由擅长冲锋的战士负责。

一直保存魔力的伊莫·奥多扛着重剑上前，猛冲、挥砍，如不知疲倦的杀人机器一般舞着重剑冲锋。

砍在盾牌上的每一剑，都能令骑士手腕震痛甚至丢下盾牌，有的骑士攥紧盾牌抽剑格挡却被巨大的力道带得跪下去、被砍翻在地。

他如同出笼的猛虎，凶狠地扑杀猎物。合围的骑士包围圈被他硬生生砍出一条缝，被涌过来的骑士围上将他包围，却又被他狂舞的重剑砍得连连后退。不知道是谁高声喊着“退后！退后！”，又在一声明显的砍断脖子的动静里消弭，直到他方圆两米之内再无任何一个人站立，他才在周围人胆战心惊地注视下将重剑扛在肩上。

等待棕熊回复的城邦主人对此一无所知，她不知道杀机早在今晚就已经展露。

比她原想的要早上更多。

而当棕熊说出那句“我和你们中京有着极高的默契，都选择了今夜发动进攻”时，公爵只觉天旋地转。

是铺天盖地的攻击，密密麻麻地从天上落下。无数的飞行兽人托着手持轻弓的小型兽人从密林中飞出，与之而来地还有很多搭配作战的三三成组的兽人小队。

迅速展开的盾阵阻挡住了箭羽的攻势，还不等箭矢落完兽人的冲锋就已经到眼前，一切发生地迅猛无比，矫健的兽人趁着盾兵抵挡冲锋而快速跳下落在士兵头顶，趁还没有反应过来迅速收割后第一时间抓住低飞兽人的爪子逃离战场。

人类军队的反应也并不逊色，他们有序地进行防御，箭羽在盾阵保护没有对士兵方阵造成太大伤害。

在慌乱后面对猛突前来的兽人骑军，他们也很快挡下了它们第一波冲锋。

跳下来突袭的小型兽人造成了不少麻烦，但也在可控范围之内。

只是…在行军路上、在卡朔佩帝国的版图上，他们竟然遭遇了这样规模的兽人军队？

紧抓着佩剑的德亚斯里森面色阴沉，看向还在涌出兽人军队的密林，心里泛起一股狠厉，什么样的白痴会这样勾结兽人？

她所率领的肯诺亲军，还没有和从肯诺领地出发的魔法师军团汇合，现在她麾下的除了一些低魔法天赋的战士和骑士，剩下的全是普通士兵！

同样的冲锋，再来一次、两次尚还能抵抗住，可是普通士兵的体能本就远不如兽人，恢复能力也远不及对方，没有足够的魔法牵制和兵源补给，这要怎么打？更何况负责后勤的军团还没跟上！

她咬紧牙，率领骑士团负责阻断敌人的进攻，尽最大努力保留有生力量。

该死的，要是让她知道是哪个愚蠢的杂种泄漏了消息，她一定要砍下对方的头拿来做香炉，拿来祭奠死去的人！

不止是她，当离开法阵后，阿弥娑还扶着兽人的手臂没有站稳，利剑就已经近乎挥砍到脸上，被兽人—赫肯迅速抬臂阻挡，欺身上前扭断了脖子，公爵才猛然回过神来。

不愧是巴克帕大帝。

在法阵投影里还和蔼可亲笑容满面，却早就布置好了杀阵要一举捅破人类帝国的围墙，不止设置了军队拦截前往边境的德亚斯里森，还在帝国的中心—中京发起了数起刺杀。

在最应该是兽人禁地的中京，在各个大人的府邸之中由兽人小队发起的刺杀！

被赫肯拧断脖子的，赫然就是一个猫科兽人。与此同时还有数道攻击袭来，公爵抽出佩剑格挡，熟练地躲避攻击寻找对方的破绽，在又躲开一记凌人刀劈后砍下对方的头颅。

血液喷溅还来不及擦掉，就被赫肯按住两肩猛地跳起借柱子发力后弹出。

赫肯迅速将她抱怀里像飞箭一样撞出去，把好几个兽人撞得人仰马翻。

被禁锢着翻腾得比坐马车还难受的公爵：……

她觉得下次可以不用这种方式或者提前告知一声。

反应迅速的公爵挥剑连砍几下，就看见赫肯一脚把旁边的兽人脑袋踢飞，血液甚至在空中划了一道弧形。

她太阳穴跳了跳。

“女士。”阿弥娑忍无可忍，“请停止这种行为。”

赫肯困惑地看她一眼，乖乖地走过来站好，这场突然的刺杀已经接近尾声，护卫和骑士们蜂拥而上束捆住别的刺客。但它们很快就悄然没了声息，全部服毒自杀了。

不知道其他人府上，是什么规格的刺杀。

巴克帕大帝究竟和中京的谁暗中勾连，虚虚实实地接连进行数次刺杀，把中京搅得一团糟。

那个棕熊竟然有这样的耐心和魄力，它挑出来的这些兽人战士竟然有这样的毅力和执行力，完全颠覆人们口口相传的兽人“愚蠢”的形象。

是的，巴克帕是狡猾多智的，可那些普通兽人战士竟然也能够忍受漫长的屈辱和等待只为完成大帝的命令。

公爵原地沉着脸站了一会儿，没忍住，把手上沾的血擦在了赫肯的衣服上。

赫肯没有反抗，任由她反复地擦拭，直到指缝的血迹都擦干净。阿弥娑不由得回想起大帝那两个问题，心里古怪地涌起一阵酸软的感觉。

这个……赫肯？还蛮乖的？但是结侣……不不不，这也太荒谬了。

从小接受正统贵族教育、被老父亲看管从来没有机会去见识“花花世界”的女公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