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娑率领骑士团包围庄子擒住普蒂拉时,普克勒罗正是随行者之一。
高挑的金发女士穿着骑马服,被擒住双臂摁在地上,也只是含着笑容回敬弟弟心痛的目光。可笑,她想,什么狗屁高尚的心,不过是被保护得像个傻子罢了。
她在继承家族之前就跟随父亲接手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而她的弟弟只需要在剑兰家的骑士营里茁壮成长就好了。
她的脸被迫贴着地面,在阿弥娑的脚边,她本能想仰头去看贵女的神色。很可惜,冬日的太阳光是如此刺眼,她不敢看。
她想象过一切尘埃落定时,她作为胜利者之一接管剑兰的遗产,包括印象中身娇体弱的狡黠贵女。然而事实却是对方已经握住剑柄,剑兰家的荆棘兰被她握在手中搭在她的脖子旁,一如当年握在剑兰大公爵的手中指向她的父亲。
那个悄悄在饭菜里加香料的小女孩,伴随着她不可告人的隐秘渴望在她的记忆里愈发模糊,只余再次见面的心悸。
永远安静跟在她身后任由她扯弄着剑兰家的皮耀武扬威的贵女如今剑尖抵住她的咽喉,她稍稍吞咽就能感受到轻微的扎刺感。
贵女身上传来对方常用的香薰味,如今也是她爱用的睡前香薰,这香味时常伴随她安心入睡,让她度过无数个愉悦欢快的夜晚。
而此刻她被摁在地上,以狼狈的姿态面对贵女,嗅闻到这个味道依然下意识渴望而贪婪地滚动着喉头。
做什么狗屁家臣。
她要得到她。
卡恩家的隐秘野望传承好几代,从秘密收拢少见的光明魔法师到培养阴暗污秽的产业以谋求更多更大的利益。到她这代为止,已经悄悄掌握了三座不为人知的铁矿,和开满全国的蜂巢,或者说,洞子。
片刻,她听见贵女平静到冷漠的声音,“把中京搞得像个妓院一样,这就是您的能力?”
她挣扎一瞬,心里涌出不甘,立马去瞧贵女的脸,只看见阿弥娑漠然的表情和眼神,比荆棘兰刺得更疼。
普蒂拉觉得难堪。
为自己的能力被质疑、为自己所作所为被漠视、为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分量是如此可有可无而难堪。
她曾经驯服过无数桀骜不驯的人或兽人,用道德伦理、礼义廉耻,用鞭子用铁链,还有食物和水。从生存的需求到自尊体面,她喜欢羞辱凌虐不驯不屈的人,折断她们的脊梁骨会给她带来难言的欢愉。
但她也曾渴望贵女的鞋底踩在她脸上,期待贵女的鞭子抽打她的脊背,用言语和行为让她羞耻,她常在这样的幻想中得到快乐。但绝不是现在这样。
绝不是被这样的冷漠目光所注视。
普蒂拉稍稍弓起脊背,咬牙迎着剑锋挺直脊梁。她跪坐着仰望阿弥娑,眼里凝聚起锐意,“阁下,我的本事可不止这些。”
家臣的言语中充满挑衅的意味,负责搜查的骑士急匆匆地递给阿弥娑厚厚一沓羊皮卷,神色凝重。
翻阅完所有羊皮卷,阿弥娑很不耐地抿着嘴角,她的长相没有攻击性,不耐烦的样子看着也柔弱可欺。
她随意地捻了一张卷起来,“你胆子很大。”
大到私采铁矿提价卖给兽人,大到勾结公爵和亲王甚至敢分走一杯羹,大到逼民为奴买卖人口,甚至让兽人在蜂巢之中建立隐秘的情报点,抽取所谓的“遮阳费用”。
足以供给二十万人的生铁量,在这十几年内通过私自构建的大型传送阵陆陆续续地运往顿塔巴尔其。
竟然是在她父亲剑兰大公爵还在世时就有的生意。
女公爵微笑,“我记得小时候他们骂您什么来着,一身畜生味儿的马贩子后代?”
“看来您除了会开妓院以外,生意还不少。确实小瞧您了,您还会贩卖国土。”
贵女的目光依旧是冰冷的,这让普蒂拉无所适从。哪怕是挨骂受踹,也好过不被期望过的样子。
她几乎要恨贵女了。
她热意浓烈的眼神没有带给公爵任何困扰,要是言语能够剜痛普蒂拉的心,阿弥娑并不介意再说几句,“普蒂拉·卡恩,剑兰家从未薄待任何一个冠姓卡恩的人,尤其是您,女士。”
“您曾经在剑兰家出入自由,甚至受过阿尔提先生的教导。我的父亲曾经为您佩戴家徽,赠您佩剑。卡恩家族在剑兰的庇护下安稳多年,而您——”
“毫无忠义、寡廉鲜耻,我为有你这样的家臣而耻。”
停顿片刻,女公爵新奇地发现普蒂拉绷直的脊背一寸寸弯了下去,又匍匐在了地上,甚至伴随着因为极度呼吸困难而粗重的喘息。见鬼,还真被她这几句话说心碎了?
有点意思。
公爵恶劣地勾起嘴角。
她这几日连轴转几乎把身体熬得虚脱,脸都失去血色白了一个度。熟悉的人看见她这样的恶劣笑容,就会知道这个坏蛋没憋好屁。
“哦女士,您瞧着被我伤透了心呢。”
”看看您的所作所为,忙得我头发都没有光泽了。您要是真的心碎,说不定还能稍稍取悦我。”
碎金的头发洒在地面,像铺了一层阳光。
普蒂拉攥紧拳头,在和公爵的对视中浑身发凉,她咽了咽口水,“阁下,主、主君,请允许我辩驳。请您摒退她们,我请求和您单独对话。”
阿弥娑诧异地扬眉,微笑着用剑尖挑开遮挡她面容的头发,几根头发丝被削断落下。公爵神色温柔,语气温和:“败犬走禽一样的东西。”
公爵的眼微微眯起来,紫色的眼珠子流光溢彩,漂亮得不像话。她心觉失望,挪开视线时,普蒂拉茫然了一瞬。
真是愚蠢。
普通人怎么会借剑兰家的势还不被秋后算账呢?因为彼时的普蒂拉在小小的阿弥娑心中是值得信任的家臣,是可靠的大姐姐,是父亲留给她的可以依赖的伙伴。
她曾经站在阿弥娑身旁的每一个片刻,一起干过的坏事、替小贵女背过的黑锅,顶着贵女的名义耀武扬威却可以在剑兰家来去自由,都是她无比靠近贵女的时刻,是她曾得到信任和宠爱的如山铁证。
是她被污秽的巨大利益蒙蔽双眼,在畸形的渴望中日益扭曲。
可惜少年时期的普蒂拉不懂,现在也没机会懂了。她只会有一个结局,那就是在行刑场被当众宣判所有罪名,然后以绞刑分裂成八段。
火焰会将她焚烧殆尽,不留残余,她将在火光中抱着她缄默畸形的爱意结束短暂扭曲的一生。
而第二封布南迪菲瑟的信件来得很快,普蒂拉还没被送上绞刑架,中京的行政官还在一条条地追查线索,顺藤摸瓜出来了不少团伙。
只是有些关键证据模模糊糊,狱中的普蒂拉也闭紧了嘴不肯透露。
根据帝国律中维护贵族的尊严和体面的条例,行政部多次驳回了刑讯部对普蒂拉进行搜魂行刑的提议,还加大了看守力度。
气得刑讯部的人指着行政部人的鼻子骂“脑子转不过来的蠢货”“还活着脑子就比尸体更僵硬”“这么有礼貌要不要给她准备上好的下午茶邀请她做客再顺便请她解疑答惑”,好几次大争吵把马哈狄亲王都惊动得来调解。
第二封信是由王亲自送来的。中京有禁飞的条例,不允许魔法师或者任何人以魔法手段及其它辅助手段在中京上空飞行。
当中京卫兵报告有巨兽朝着王都飞来时,负责城防的王城军破口大骂,说都是一群废物才能让这么大一只畜生飞到家门口,甚至集结了一大批优秀的弓箭手准备给那个胆大包天的兽人好果子吃。
要不是公爵匆匆赶到,可能赫肯就要被扎成豪猪了。
事实上最近的公爵遭受非议。不论是她的家臣勾结兽人出卖帝国还是私自发展**产业大赚皮肉钱,都让一直自诩帝国正统大贵族的剑兰家蒙羞、让剑兰家饱受诟议。
如果不是王宫没有任何问责她的倾向,恐怕弹劾的信书会像雪花一样飞进王宫。
当时突发暴雨,亿万滴雨珠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砸在地面。
被赫肯双翼扑动的狂风席卷着水珠劈打着马车的水晶车窗,王城军们警惕地拉弓对准天上盘旋的巨大黑影,以防这个畜生发狂攻击人类。
雨水冲刷着赫肯的鳞片,流下了淡红色的珠帘,淡淡的血腥味混杂着雨腥味儿,让感官灵敏的人忍不住直皱眉。
公爵掀开车窗帘,看见那只庞然巨兽的肉翼的拍打愈发无力,忽然间,赫肯巨大的眼紧盯住她,和她隔着雨幕对视。
赫肯仿佛找到了目标一样,急促地盘旋两圈却猝然失力从空中掉落,在快要落地把地面砸烂的时候,赫肯变为了人形。
据公爵的近卫回忆说,当时主君像风一样冲进了雨里,还紧抓着一件披风把兽人的身体裹起来。
人人都知道,大型兽人变成人形都是赤条条的。
是公爵亲手把兽人抱进了马车,精致昂贵的脚垫被兽人身上的雨水浸废了。
是的,公爵把赫肯扔在了脚垫上,如果不是怕人发现赫肯的不同之处,如果不是她穿着永不脏污的法袍,她是决计不会去搬赫肯的身体的。
又沉,又脏。
女公爵面无表情地踩了踩赫肯,用鞋尖给赫肯翻了一下身体让对方平躺好,确认对方活得蛮好后就开始闭目养神。
来中京前她一定预料不到,她会连着四处奔波,骑马骑得腿疼,砍人砍得手软。
自从抓捕了普蒂拉后,公爵脸上再没挂过好脸色,这些时日的重复生活让她心中的不耐烦堆积到了顶点。
原本的时间计划被一再打乱,本来应该在大祭典后就打道回府,她购置的新种子还没发下去,学院还没完全建立完,甚至课程还没走完一轮。
她费尽心思和金钱去打造的属于她自己的城邦,被攻破了。
醒来的赫肯从脖子上吊着的空间戒指里掏出书信,正是德亚斯里森的手书。
留守荒城的剑兰亲军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手里没有一把刀剑是不卷刃的。
但是兽人军队如潮水般一阵阵冲击着荒城,处于包围中的荒城孤立无援。
甚至赫肯也被成百上千的飞行兽人撕咬身体,它们把赫肯往下奋力拖拽,将她的鳞片用特制的溶液烧出孔洞。
对方的主将好像知道赫肯没有完全长成,完全是用兽海战术,一轮轮地消耗着她的体力和能量。
在意识到注定无法继续坚守后,骑士团团长请求这个和他们并肩作战的兽人带走肯诺女士,请求她去家主身旁。
剑兰骑士团二团,有负主君所托,致使家主的领土失守。但他们不负剑兰荣光,不曾有一刻畏惧敌人、不曾有一次怯懦避战。剑兰骑士团二团,人人恪守家训,人人勇敢无畏、死战到底。
剑兰骑士二团,全陨。
德亚斯里森是在赫肯的背上写下这封书信的,而在飞近雅丽顿城邦时,眼尖鼻子尖的赫肯看见有人躲着煮肉吃。
当时已经几乎没有任何能量的赫肯驮着肯诺女士落地,那几个人立马吓得四散而去,一股肉香扑得赫肯的脑子晕晕乎乎的。
德亚斯里森制止了她扑上去的动作。
因为肯诺女士看见一截没炖烂的骨头上缠着一圈白色的线,那是长眉羊的羊毛。
只有雅丽顿人才喜欢在手腕脚腕上缠羊毛。
兽人攻占领土附近的城邦郊区,已经到了人吃人的地步?
肯诺女士忍住呕吐的冲动,将那锅肉给埋了才出发。
她不知道那群人会不会趁她走后又偷偷刨出来吃,更没有勇气去指责对方。她既没能让子民逃离战祸,也没能让子民吃饱饭。
于是她要求赫肯在雅丽顿主城将她放下。
事实上如果不是赫肯有着极强的恢复能力,王早就掉在半路了。
要是公爵能爬上赫肯的背,就能看见一大片一大片被腐蚀得失去光泽的鳞片,有的甚至被烧穿到能看见鳞片下的血肉。
看到这里,公爵放下了信纸。
她的太阳穴一下一下地跳得疼。
难怪普蒂拉不肯透露更多,难怪那个金毛败狗整天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哪怕已经刑讯部已经把克瑞森亲王都给揪了出来,被抓捕时这个矿务部副部长大声嚷嚷着“冤枉”和“诬陷”,一直攀扯他的兄长马哈狄亲王,然后被压了很久怒火的琴尼特公爵一把封住嘴巴给捆了起来。
金毛狗居然和神塔有勾结。她的父亲——剑兰大公爵的死,也与卡恩家和神塔有关。
怎么会这样呢?
神塔教廷和剑兰家交好已久,剑兰大公爵曾经拜教廷其中一位魔法师为师,谁能杀得了魔法造诣精妙绝伦的阿奥拉瑟,更何况他还手握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
哪怕是和兽人的无数次交锋中,他也全身而退,谁能杀得了他?
就算是传奇魔法师出手,也不会如此悄无声息地扼杀一个半步传奇的魔剑士。
德亚斯里森将早早调查的一众线索送到她的面前,一个摊开一半的真相。能够摊开的人,是普蒂拉。
一想到又要去牢里看见那个金毛败狗的脸,阿弥娑脑仁更疼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