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领主府的王还在不停地咧嘴,试图驱散那股怪味儿。
闻讯而来的阿弥娑立在门口,她面上还带着困倦,头发柔软的披散着,腰上的佩剑有着荆棘丛的花纹。
闻到猎物的味道,王还是稠绿的竖瞳,看向阿弥娑时带着贪婪的食欲。
阿弥娑下意识摸向佩剑,她并不因曾被眼前的兽人救下性命而失去警惕。相反,她面对力量有些超出她掌控的兽人时刻保持着最大的警惕和防备。
此刻,她心生杀意。
被她盯住的王看向她的佩剑,又看向她,似乎意识到猎物的气息称不上平和,王亮出了爪子——锋利的、尖锐的,刚刚还戳进墙体如戳豆腐。
于是阿弥娑下意识抽剑格挡,预料之中的利爪并未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王敲了一下荆棘兰,发出嗡嗡的剑鸣。
而王收回爪子,转身时尾巴扫过阿弥娑的脸,力道不重不轻,让她感觉自己的脸被轻轻抽了一下。
很微妙的触感,有一点毛茸茸的感觉,热乎又柔软,但是又不是柔弱无力。
她有些犹疑,没有契约,她不认为自己能够很好的制衡这只落单的兽人。
她不知道兽人的族群是否有着特殊的联络方式,不知道这个族群的血脉感应有多强,更不知道假若这只兽人死在她的领主府中,她的城邦能不能禁受住这样免疫魔法的族群的进攻。
她甚至不知道这只兽人的名字。
这让阿弥娑无端有些恼火。
“你也想吃我?”
兽人不解地问她,阿弥娑这才回过神来。
她佩好剑,神色自若:“听说您出去捕猎了,我们之前的契约是我为您提供食物,这使我感到羞惭。
“我竟然没有为您备好充足的食物,以至于您还需要去捕猎。”
兽人很轻易地听信了猎物的说辞,欢快地甩了甩尾巴,用很轻快的语调:“魇的味道很难吃。”
阿弥娑听懂了,“您是好奇吗?”说实在的,年轻的女公爵有些好奇这种黑暗种族会是什么味道。不过既然血液能够被称为“酸”,想必味道不会好到哪里去。
王不懂“好奇”是什么,但她迅速点了头。猎物的聒噪让她觉得有些吵闹,她被魇难吃得只想睡觉。
女公爵当然看得出兽人很困,但她没有体贴地退出房间。她甚至往里面迈了一步,“您不沐浴后再入睡吗?”
她神色难辨地看向被兽人弄脏的床褥,横穿整个城邦的兽人甚至在城北区的墙上攀爬过,不难想象纯白色的被褥被踩成了什么样。
明明正常情况和人类的脚相差无异,为什么就能牢牢抓住墙面呢?是因为会在一瞬间弹出指甲吗?
阿弥娑暗想,却见兽人接连踩了好几个脚印。
兽人沉默地拒绝,甚至挑衅一般地踩脏了枕头。
这是一场博弈。
按照父亲的手札,统治者与被统治者、驯服与被驯服者之间,必须要有一个微妙的平衡。
这个奇妙的点可以建立在很多东西上,比如绝对的暴力、智慧,比如利益和价值的交换,比如情感和关系的建立。
阿弥娑心想,这个种类未知的兽人,是她迄今为止最难驯服的人。
不像她的骑士卫队,从小培养只为效忠于她,智慧、勇敢和生命,是他们天然就该奉给她的东西。
也不像如今她作为城邦主人拥有压倒性的正当权力、作为军队主人拥有绝对压制性的暴力,因此城主府中的大小吏员都唯她是从。
这个兽人本身是自由的,甚至拯救了她的性命。她试图驯服这只兽人的行为是不具备正当性的。
明面上任何试图束缚别的自由兽人的做法都违背了永不侵犯条约。
她当然也不具备全面绝对的暴力和智慧,足以压倒性地制服这只兽人。
但她可以利诱,可以交换,可以提供庇护和食物。
人类大陆和兽人部落的血海深仇,哪里是一二十几年的和平就可以湮灭的。
许多北部边境城邦,视兽人如悬顶之剑。在人类大陆,这只兽人能明目张胆招摇过市的地方,现如今只有她的领地。
她需要制定规矩,以至于形成规则,让这个契约更符合她的利益、更有利于她行使权力。第一步,就从让这只兽人变得“爱干净”开始。
她确实好洁,更喜欢干净体面的东西,这也是大多数贵族的通病。
但让兽人明白“干净”有益,是很难的。
在几乎没有人迹的顿塔巴尔其荒原,干燥干旱地带是没有足够的水源的,连饮水都成问题的地方,清洁也就不在考虑范围内。
而水源充足的地方,往往伴随着丰茂的草原或者深幽的丛林,被泥土覆盖的身体更能掩盖兽人本身的味道。
甚至很多兽人会蓄意地在淤泥中打滚儿,让泥浆沾满全身。
硬化的泥浆甚至可以有效防止皮肤被不知名的虫子叮咬,你很难耗费精力去躲避所有虫子—不论是否有毒、是否会让你瘙痒红肿。
但这里不是顿塔巴尔其。
拥有这样特殊能力的兽人,将来应该被培养为她的近侍,弥补她作为神弃者的不足。
既然她无法掌握精妙的魔力,那就得让别人的魔法对她也不起作用才好。
她的近侍,不能谈吐无章行为粗鲁,更不能带有熏人的体味。
如果不能让兽人明白“干净”对它自身是有益的,那至少目前要让它可以用“干净”交换得到些什么。
那在此之前,还需要制定更多的交换规则。
阿弥娑止住呵斥的话,“看来您目前不准备入睡,倒是我有些困不住了。明天长者到来时,希望您已经学会了自己穿衣服。”
她在兽人不解甚至不满的目光中镇定自若,“这将为您带来十块肉干和一杯甜水的报酬。”
她补充般解释道,“学习生活技能一样会给您带来丰厚的报酬,譬如学会洁牙、沐浴。当然,这些远不及学习语言和书写文字来得快。”
她沉吟片刻,“具体的报酬类别,明天将会由长者一并带给您,这将是您首先需要学习的文字。”
“您明白如何交换、能交换什么,更有利于我们的契约。”
兽人显然听了进去,正在费力地思考是否划算。王显然认为自己是不需要学习什么洁牙什么的。
她的牙齿是新生的,尖锐、锋利,比绝大多数兽人的牙齿咬合力更强、质地更坚硬,直到下一次蜕变,她还会长出新的牙,那为什么还要洁牙?
但是如果每次洁牙都可以得到肉干的话,那么这就是可行的。
人类这种两脚无毛兽的语言和文字,需要学习吗?王陷入了沉思。
它认为是不需要的,它们族群可以耗费能量,去转换所谓的语言文字。
像把固体的能量敲碎融化,然后变成另外状态的能量一样,把语言和文字这种形态奇怪的能量,转变成它们能理解的形态。
它们很擅长转化能量的形态。
不过如果认得一个字就有一个肉干,王也很乐意接受。况且她认得字,就不需要耗费能量转换什么东西了。
真是奇怪的交换,这个味道很好吃的无毛兽又从这个交换中得到了什么呢?
她决定明天看看是什么样的交换规则。
初入人世的王,在人类制定的规则下开始思考“交换”和“划算”。
教学并不轻松。
在人类大陆,称谓是很严肃的事情。贵族们依靠彼此之间特定的称谓,作为阶级的小标志。
平民之间的日常交流,对彼此的称呼也是必不可少,姓名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姓可以由君主、主人和父母赐予,名可以由神塔、师者、父母赐予。这是一个人类非常重要的标识。
不同于其他种族,姓氏严格地依照血脉传承,人类将获得“君主、主人的赐姓”看作荣誉,将“神塔、师者的赐名”视为偏爱和重视。
随阿弥娑来到荒芜城的剑兰家长者,是帝国学院的前任院长,曾经教导过无数中京贵族如今的家主、帝**队的几位将军,甚至上一任君主也极为推崇他。
这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形不见佝偻,穿着帝**队的便服,是非常考验体形的服装,由帝国有名的设计师杨贝昂亲手设计的二代帝**服。
杨贝昂是来自东方国家的神秘客,据说一路漂洋过海,从满是黄金和丝绸瓷器的国度来到卡朔佩帝国。
他有着令无数中京贵妇心驰神往的墨色眼瞳,有着充满丰沛灵感的大脑,他的双手仿佛被阿斯沛坨正神轻捧亲吻过一般,总能画出完美的设计图。
上一任君主沉迷他的设计,亲自邀请他为帝**队设计军服。
卡朔佩帝**,有着号称阿斯沛坨大陆最完美的军服。
制服的每一根线条都充满冷硬铁血的美感,每一粒扣子和缝线都相得益彰,被称为“穿在身上的暴力美学”。
即使只是便服,也是军服。
穿在老者身上并不突兀,反而妥帖合身,如同量身打造。当然是量身打造,因为老者本身就是有名的“杀人诗者”。
阿尔提·剑兰,剑兰家的长者,也是帝国学院的贤者,那位大人长辈的长辈,是帝国的长寿者。
他最著名的事迹不是在学院任教时,写出的诗被编著成了轰动大陆的《月集》,让卡朔佩帝国当时的王女倾心,而是在与兽人帝国的战场上,双锤舞出一条生路,将一众年幼的帝国王室和尚且懵懂的那位大人一路护送至安全地带。
他魔法天赋不高,却是非常强悍的战士。在当时,鲜少有人能硬扛下他的双锤的轮番轰打。
而此刻,“杀人诗者”捏着自己的眉头,显然是有些头疼。
他曾经的学生都是启蒙非常好的皇室成员和贵族子弟,面对他这个战功赫赫、文采非凡的长者,只会敬畏。
现如今要教导未曾开化的兽人,就好像大魔法师教导没有天赋的贱民一般无从下手。
一个上午过去,兽人始终不肯吐露自己的姓名。
一旁的侍女贴心的送上解渴的茶汤,阿尔提抿了几口,手中的鞭子抖了抖,始终没有朝着兽人甩过去。
他不清楚兽人的实力,却也知道这个兽人算是主君的半个客人。
兽人只是慢吞吞地嚼着肉干,看似闲适,耳朵却机敏地立着,周围轻微动静都瞒不过它的耳朵。
阿尔提长叹一口气,“崴先去见主君吧。”
他瞥一眼兽人,“身骨还没定型,正是训练的好时候。”
阿弥娑正在看普克勒罗昨日的汇报文书。见阿尔提前来,站起来恭敬地行礼。
阿尔提只是平铺直叙地道出兽人的不服管教,却不再深入,而是换了个话头,“大公,主支的高天赋魔法师似乎有些少了。”
女大公沉默一下,“骑士卫队昨日在城北区发现了一个高魔法亲和力的平民。”
老者抬了一下头又迅速地低下去,他立马明白了女大公的意思,心中开始思量。
文字是贵族的特权,而发掘有魔法天赋的人,也是贵族的特权。
只是培养一个有魔法天赋的平民,对于剑兰家主的女大公而言名正言顺易如反掌。但是发掘更多的魔法亲和者,单靠一个个去筛选是不够的。
更多的,他的思路开始发散。
女大公需要更多忠心可靠的下属,可以为她奉献智慧和生命。
这座城邦原本权力构架的人,有的被阿卡什大公带走,有的留了下来,却很难完全忠于女大公。
现如今的权力构架往往依附在血脉和天赋上。王室统驭帝国的军队,在王室统治下,贵族分管城邦和领土。
城邦内除一部分贵族私军外,按《卡朔佩律》,还要配置两倍及以上的帝**,城邦帝**将军直接受命于君主。
掌权者发掘天赋者后,赋予天赋者一定权力,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构筑着帝国的权力框架。
荒芜城是一个例外,这里没有帝国的军队。
在帝国北境十九城中,是唯二没有帝**队驻扎的城邦。因为这里太荒凉、太贫瘠,城外的耕地种出来的粮食,甚至不够供给贱民自己的吃食。
连兽人都很少劫掠这个城邦。
那么如何得到可靠而具有才能的下属?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己培养。
这里没有帝国的军队,只要大公不让任何消息飞往中京,就几乎能够做到完全自治。
贵族一般会为族内子弟设立学堂,中京最好的学堂就是王室创立的帝国学院,每年会招收12岁以上极具天赋的王室成员和贵族子弟,不论是哪种天赋。
在帝国学院,身份只是第二通行证,最重要的是天赋、是心性。
阿弥娑是嫡支的家主,也是剑兰家的主君。她有权力处置和培养剑兰家的子弟,这次赴任,除了她的私军和部分附属家族外,还有几支旁支也随她而来。
阿尔提看了一眼阿弥娑,见她神色镇定,便知她意已决。
主君将要建立一所平民可以入学的学院。
他心知肚明。
原本与文学、哲学、魔法、剑术、艺术等毫无瓜葛,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接触这些东西的平民,偶一碰触,将会疯狂的抓住这个可以往上攀爬的机会,狂热地拥护唯一能给他们提供这个机会、赐予他们权力、也掌控他们生死的人。
她是城邦的主人,她天然拥有他们。
许久,阿尔提道:“那么,奴隶呢?”
人物
Tip1: 杨贝昂:来自东方大国,墨发黑瞳,王室御用设计师、帝**服的专用设计师。
Tip2: “杀人诗者”阿尔提·剑兰:帝国学院前任院长,著作无数,被汇总编著为《月集》,曾双锤舞出一条生路,将一众年幼的帝国皇室和尚且懵懂的那位大人一路护送至安全地带。荆棘兰家的长者,也是帝国学院的贤者,剑兰大公爵的长辈,帝国的长寿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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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阿尔提·剑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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