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教育

奴隶是和牲畜一样卑贱的存在。

奴隶又被称为两脚牲,是财产,像牛,像羊,像马。

奴隶的劳作不会换来薪水,奴隶是家主的私财,是可以买卖的物品。

一开始,奴隶的来源是战俘。两国交战,俘者为奴。起初奴隶不能生育、不可与平民通婚;后来为扩大生产,规定奴隶可以互相婚配,世代为奴,可以与平民通婚,母亲是平民则脱离奴籍,母亲是奴隶则依旧是奴隶。

她有权力赐剑兰家奴自由,却没有权力赐别人的家奴自由。

“让平民得到教育,已经足够慈悲。”

阿尔提听见这样的回答,眉头舒展开来。家主可以将自己的慈悲加以家奴,城邦的主人也可以将慈悲施与平民。

但是《卡朔佩律》明面上保护所有人的私产,奴隶只是私产而已。

如果今日剑兰家主敢公然让奴隶入学,奴籍、贱籍与贵族子弟一同学习,那么十日之后就会有帝国的军队通过传动阵急行至荒芜城外。

由中京王室和大贵族组成的统帅部将以“剑兰家自断脊梁”、“维护剑兰名誉”、“捍卫贵族名誉”以及“斩耻”的名义取缔她的爵位,名正言顺接管剑兰家。

身为贵族,与贱籍、奴籍为伍,将会成为中京之耻、贵族之耻。

如果奴隶不去耕种贵族的私田,贱籍不兢兢业业地为主君创造财富,那么田地里就再难产出足够的香料、小麦和棉花,庄园和城堡也不再有人维护。

阿弥娑绝不可能这样随意赐给奴籍慈悲。

她也决计不会随意让平民都能接受教育。

只有教育成为恩赐,知识能够成为财富和权力,平民获得教育时才会明白领主赐予了她们怎样的慈悲。

她是中京生长起来的公爵独女,磨难可以让她坚韧,变故可以让她沉稳,练剑和学习可以磨练她的心智和体魄。

但她生来就是贵族,她自出生以来就是人上人。

剑兰家嫡支的独女,用来饮茶的瓷器,价值可能超过普通人一生的财富总和,不小心打破的灯盏,可能包含着三个奴隶的血泪性命。

她脚底每日踩的石头,是从石矿中挑选出来的最美的石头,每一块的开采可能就要死去十个奴隶。

她每日窗前的鲜花,都是家臣从邻国每日专门使用传送魔法运来,花园的家奴会在她醒来前就仔细栽种好,花瓣上会有精心喷洒的保持花瓣新鲜的水珠,确保她开窗就能看见姝丽的景致。

不是不能用魔法保鲜。

但她是剑兰大公捧在掌心的爱女,是中京贵族人人皆知的剑兰珍宝。

是的,她的父亲称她为剑兰家的珍宝,甚至君主也曾抱过襁褓中的她,为她洗礼。

只是每日耗费一片小花海而已。

她从前不知道那一片花海还能等同于什么。

而现在,她知道造那一片花海的总费用,足够她在城中干拔起两座交易大厅,足够荒芜城往年一整丰年的税收,足够支付领主府所有普通小吏三年的薪水还有余。

贵族的礼艺总是让人赞不绝口,她们优雅、自信、强大有礼,但同时她们挥霍无度、极尽奢靡享乐。

建一座能让平民入学的学院,是目前她做的最冒险的决定。她不确定这个决定给她带来的利能否超过弊。

这代表一个贵族,敞开了阶级的壁垒,尽管只是一小部分。

“这还不够。”

长者的声音慈爱温和,让阿弥娑从思绪中回神。“大公大可以建造两个学院。”

“先分院,再合并,再拆分。”

阿尔提略微提点,阿弥娑便眼睛发亮起来。

不论是谁,都是她城邦领土内的城民。有天赋也好,有权势也好,什么都没有也好。

有为贵族子弟和平民天赋者打造的学院,也有普通民众儿女入学的普通学院。

有阿尔提背书的学院,不怕招不到贵族子弟。

学院是最好操作的,有点粗糙,但是好用。先粗暴笼统的分开管教,适应了再合并磨合,最后再拆分一次,保管什么派系什么阶级壁垒都给打碎。

至于有天赋的平民会不会在贵族学院被欺凌,普通平民可能耗费了她的钱财却毫无用处,不在她目前的考虑范围之内。

因为她现在甚至没钱建造两个学院。

她,剑兰公爵,没钱。

阿弥娑有些懊恼,进城那天要是没种那些鲜花,进城之后那几个月要是没天天从中京运最新鲜的食材,她账上起码还会多很大一笔财富。

阿尔提觉得好笑,面前这个小辈,从前就被家主娇惯宠大,经刺杀一事倒是成熟了很多,逐渐担得起家主的责任。

这么一算,死掉一些家骑就能换来一个能担大任的家主,很值。

他道,“这个城邦不是很富有,但不意味着城邦里的贵族不富有。”

这里的贵族不是指中京那种爵爷,而是城内的权贵,例如受封的骑士,例如领主府曾经的高官,例如城中的富商。

她们不是传统意义上血脉高贵的贵族,但是又往往掌握一个小城邦的权力和财富,中京的普通人都会嘲笑这样的人是“土贵族”。

当财富能通往权力、权力能创造财富的时候,那么她们在当地就是真正意义上的贵族。

阿弥娑会意,颔首谢过长者的教导。

想了想,倒是突然有些好奇长者教导兽人的进度。阿尔提是帝国学院前任院长,也算是卡朔佩帝国有名的教育家,也不知道会怎么评价那个怪异的兽人。

而帝国有名的大教育家、文采斐然的强战士,此刻在家主的询问中沉默。

片刻后也只答了句,“体格蛮好。”

阿弥娑眨眼,“您从前只教导过贵族。今后可要教导许多像她一样难教的学生了。”

教导未开智的,懵懂而又愚昧的平民,可不像教导从小培育的贵族子弟那样节省心力。

阿尔提沉默更久。

许久,他才笑了一下,“我枉为教育家。”

愚昧不是兽人的错,当然也不是平民的错。因为千百年的贵族只想独占所有财富和知识,想让平民永远愚昧。

他当然也不会觉得贵族有错,他自己就是大贵族子弟。

他只是觉得他对兽人的教育有了新方向。

于是当日的兽人被诱哄着学了十个字。

当女大公去检查兽人的功课时,看见兽人正蹲踩在椅子上,一脸认真一笔一画地埋头苦写,好像在做什么大事。

大公瞥了一眼,就看见歪曲如蚯蚓一样的线条布满纸面。她一震,仔细辨认,才发现兽人正在写她的名字和剑兰家的家训。

剑兰家的家训只有四个字:忠诚、勇敢。

传承于人类帝国的剑兰家族,自帝国分裂后,是跟随第一代卡朔佩王室征战十数年的老贵族,同另外几个家族一起拥护了卡朔佩王室立国。

剑兰家以悍勇无畏和剑术闻名,卡朔佩第一代剑兰公爵,甚至可以以剑劈雨,独身和好几个兽人作战。而再往前的剑兰家的历史,几乎都要湮灭。

看着扭曲的“阿弥娑”几个字,女大公罕见地犹豫了一下。

首先教导兽人她的名字,在她意料之中。

她是家主,是家族和城邦的主人。如果一个家臣或者家奴要习字,首先要学会的就是主君的名字。

但是怎么能写得这么难看?

大公甚至有点想抬脚离开这里。

但是兽人抬头看她,眼睛亮晶晶的,黏稠的绿色满瞳,尾巴在身后有一搭没一搭的翘着椅背。看得出来,兽人很期待夸奖。

王今天被夸奖了很多次。

王学会了刷牙,还学会了吃完东西要擦嘴,学会了读写十个字。

负责教导生活习惯的女仆温柔又耐心,而阿尔提在看了一会儿女仆的教导过程之后,改变策略,用小游戏和诱哄的方式让她学了十个字。

王很高兴,女仆送给她的小布囊里塞满了她的肉干和果脯。

大公是有耐心和毅力的人。

她曾经懒惰、娇纵,却咬牙坚持做了许多事情。她也知道兽人不是从小就为她培养的家骑,忠诚已经刻进了骨头。

兽人是中途而来的悍客,而非她一手养大的宠物。想要获得兽人的忠诚,就要付出时间和精力,甚至一点真心。

阿弥娑摸了摸兽人的头顶,王没有抗拒,但是尾巴停止了摇晃,绞缠在了椅子腿上。

“嘭”地一声,椅子腿断了。

阿弥娑神色一滞,眼睁睁看着兽人一下弹跳到桌子上,才换上的新鞋被钻出来的尖锐指甲戳破,写了她名字的纸张被弹跳带起的风吹到了地面上。

她捡起来,看向兽人,神色诚挚,“您很厉害,这么短时间就学了这么多。”

“作为感谢和奖励,明日将会给您提供中京一道很有名的甜点。”

王眨眨眼,尾巴摇了摇。

阿弥娑注意到她腰间鼓鼓囊囊的布囊,认出这是家中一个女仆的手艺。

她心里掠过一点细微的不满,“如果您一个月之内认完了那本书,您将会有一个施有空间魔法的布囊,能装更多的肉干。”

而兽人却蹲坐在桌子上和她对视,听到这话只是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阿弥娑立马明白过来,兽人挺喜欢那个布囊。是因为她是由那个女仆教导,整日相处所以更亲近吗?但是兽人将来是她的家臣、她的近侍,怎么能更亲近一个女仆呢?

这是近乎无礼的占有欲。

作为贵族,作为公爵,作为独女,她潜意识里对属于自己的财产有很深的占有欲。

但兽人不是她的。

她拉来另一个椅子坐下,拿了一张纸给兽人写好了每一个字的范例。

用来书写的墨水是一种矿石碾磨成粉,和水用一定比例混合后,经过很多道工序做成的。

笔尖则是由一个蕴含着魔力的晶石打磨而成,只有这种晶石能和特制的墨水反应,进而留下不同颜色的字迹,因此才能够用来书写文字。

大陆上的书籍,都是由魔力书写而成。

要是没有魔力也能书写就好了,那她就可以大批量制造很多书籍给那些平民用。

书籍价贵,要一次性提供很多,对如今拮据的她来说是很吃力的。

毕竟她现在掌握不了家族的矿脉。

兽人并没有高兴,甚至有些不满地看着她。

大公的字迹很好看,毕竟她从小就书写。

阿弥娑愣了一下,兽人不会认为她是在炫耀吧?她犹疑一瞬,有些失笑,心情突然就变好许多。

即使兽人没有接受美学教育,也觉得面前的雌性很好看,看着就很好吃。

兽人又高高兴兴地跳下来抓笔。

所有兽人都会因为猎物好吃而感到高兴。

“明日用完甜点,您要和我一同出去吗?”

阿弥娑随口问了一句,突然想起来今日面对长者没有称“颐”。她随手拨了一下纸,“普克勒罗汇报中的女孩,我想去看看。”

她没有踏足过城北区。

汇报文书中也不会着重描写城北区的形貌,只是简练地写下了事情经过。

那个能用眼瞳汇聚元素流的女孩,天赋应当很高,中阶大魔法师才能够将魔力简单汇聚在身上某个器官,譬如眼瞳,譬如双耳,不是简简单单的覆盖在身体表面,而是让魔力在体内流走,让某些五感变得更好。

一个女支女生下的其父不详的孩子,按照律法,母亲为贱籍,子女也为贱籍。

但她的天赋那样高,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在贫民窟太不值当。

有什么空子能钻呢?

她不指望兽人记得那个女孩,她只是有些无聊想讲几句话。

这一年来,她甚至都不再向兹丽丝特撒娇。

但是兽人却停下了笔,“她很香。”

阿弥娑顿住。兽人经常用“香”来描述别人,她曾以为是每个人的体味,但是别的兽人也会被她描述为“香”。

兽人香,神弃者香,天赋者也香。

她是不是只知道“香”一个形容词啊?

大公决定,明日先让兽人学习如何描述五味五感。

城北区与先前没有什么区别。

狭窄窒碍的街道带着排泄物的味道,随处丢放的垃圾,路边时不时有晾晒着带着洗不干净的血渍的布条。

有些一楼的屋子乌烟瘴气,带着男人女人的吆喝声,是赌牌的地方。而这种带楼的房子,已经算是体面的建筑。

有时转角或走几步,就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棚户,矮小破旧,会有身形佝偻的男人和女人挤在里面,有时候是在缝制粗劣的布料,有时候只是双目无神地搂着孩子发呆。

这里的孩子长得就像路边营养不良的杂草,会风吹就会东倒西歪。

大公的马车停在了入口处。因为道路太窄,马车进不去。

已经有家奴准备砸开两边的墙体,以供马车出入顺畅,不远处挤着密密麻麻的人在看热闹。这些人当然不是城北区的人。

中京来的女大公的律令并不严苛,甚至称得上可有可无,这让许多流放来的恶人和荒芜城中的权贵对女大公没有什么敬畏之心。

他们好奇贵女来城北区的目的,看见马车进不去巷路时也暗自嘲笑这个新来的城主没有常识,又在看见有人拿出砸墙的器具时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为了让马车顺利通行而推倒两边房屋,很多骑士老爷也这样做过,并不新鲜。

但是家奴停止了动作,紧接着,马车中走下来一位穿着便服的女性。

眼尖的人认出这位贵女和广场之前的人像脸近乎一致。

是看起来非常温和柔婉的脸,漂亮得没有攻击性,没有被扶下车,贵女自己走出了马车车厢。尊贵的公爵踩在了这片土地上,连那些看客都觉得罪过。

让这样娇嫩的人来到这个城邦,和热汤煮杀人有什么区别呢?

女大公看向巷子里面,她视力不差,能瞧见地面还沾着污秽,墙体上甚至有不知道什么东西的黏附物。

但这是她的城邦,整个城邦都属于她,她应当巡视。

这里都应该重建,街道至少能够并行两辆马车。

中京的中心大街,甚至可以并行十辆马车,足以见中京之富庶。

从这里走到那个女孩的家里,至少要走过两个转角。

阿弥娑驻足片刻,回到了马车。

“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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