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060乐游

他们三人合计一番,心中已有了成算,此时日近西山,低垂的天幕敛尽万点天光,窗外的暮色像一幅浓墨重彩铺陈待览的画。

“陛下,天色不早了,臣护送陛下回宫。”

穆延庭垂手立在一侧,黄昏的浓墨将他的侧颜晕染得如同斧凿刀镂的石像。

他那么安静,静得将满街的喧嚣都藏进了眉峰眼角。锋锐尽藏的眼底唯只映着一个人的影子。

沅溪笑起来是极好看的,她没有摆出君王的威严,尽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似的,几乎是在告求他:“延庭,再晚些回去吧……昌邺的夜市热闹得很,我已经很多年没有逛啦!延庭,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么……”

穆延庭心神荡漾,他鲜少见女皇在他面前这般模样。沅溪再亲和,平素端着架子临朝的日子过惯了,臣子跟前多少透着一股子疏淡。

这当时,他真想让时间顿住。……但那该死的元朗又出现了,他虚揽着沅溪,眉眼处也透着笑意:“穆大人,宁儿这里有我在,我定会护她周全,全须全尾地将她平安送回宫。穆大人下值吧!要么……穆大人要是有兴趣,同我们一块儿逛一逛上了灯的昌邺夜市?”他故意逗他,“从前我和宁儿时常在夜间的昌邺街头闲逛,昌邺夜市的小吃类繁而味美,穆大人真该试一试!”

元朗不是个张扬显摆的性子,他自小锦衣玉食,又早在庙堂显山露水,近年手握重兵、权倾天下,这世间最好的一切已尽在他手,他完全不会、也没有必要在人前显耀。穆延庭觉得他近来是有些奇怪的,仿佛时时处处都要拿他和女皇旧时的情谊来炫显人前,探刺他心底最隐秘的痛。

“陛下……”他的目光永远停驻在女皇身上,将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其实他也眷恋身在宫外的这一刻,没有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牵绊,她那么自在、快乐,穆延庭痴痴地望着沅溪,她仿佛从女皇退归了公主的身份,又变成了当年那个明媚无忧的少女。

“延庭,我答应你,宵禁前一定会赶回宫里,你就纵我这一回吧!”她笑得那么明艳,语气里带着些撒娇的声气儿,听得穆延庭心咚咚直跳,她朝元朗努了努嘴,“延庭,我与文言有约定,待他平了北戎内乱,班师回朝时,赏他与我同逛昌邺,像从前一般!”她俏皮一笑,“你看,这赏赐不费银子,我又为国库省下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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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邺的夜晚,车如流水灯如昼。街头的叫卖声、攒动的人头、腾腾冒着热气儿的吃食……一应都是从前记忆里的场景。

如果再游昌邺街市是前些时候的事儿,想来会有一种物是人非的凄凉,但此刻是不同的,沅溪是真的开心——前朝诸事皆顺,四海升平,了无心事,元朗就在身边,穆延庭也伴驾在侧,此刻,她只是昌邺街头无忧无虑的闲人。

这人间烟火色,足可照见百姓之家的富足、安乐,沅溪雀跃地从一个小贩摊子转向另一个摊子,见什么都想买,不断地招呼元朗跟紧点儿,省得落下了掏银子不及时。

元朗乐悠悠地跟着,满眼都透着宠溺。有那么一瞬间,恍然回到了当年。

“宁儿,你慢点,仔细摔着……”他笑吟吟跟在她身后,看着她闹,不忘叮嘱她小心着点。

沅溪脚步停在一个糖葫芦摊儿上,只盯着旁边一锅现熬的糖犯迷糊。那锅糖已熬得相当醇厚,热气腾腾,焦黄色的浓稠似蜜一般,看得人直流口水。

“小娘子,要来根儿糖葫芦么?纯糖稀熬的,甜得很!”

“来三根儿吧,”沅溪一边指着一溜儿早裹上了糖浆的山楂串,一边招呼元朗,“文言!掏银子!”

元朗付了钱,笑嘻嘻凑上来:“还有我的份儿?”

“不止你,还有延庭的,”她递了一根糖葫芦给元朗,又向身后的穆延庭道,“延庭,给你!”

穆延庭接过,满目沁着温柔的湖水色。可惜,这时一张略扫兴的脸又凑了上来:“穆大人,银子是我付的,记住,是我给你买的糖葫芦,吃人嘴软……”

穆延庭想把手里的糖葫芦塞那人嘴里,可那是沅溪给他的,上面还沾惹了她的气息,他着实舍不得。这口气……便忍了。

“改日摆宴回请侯爷,”他道,“我要让全京师的人都知道,侯爷的小恩小惠,受不得。”

“哎呀,你们两个!”沅溪一回头,对上元朗一脸的灿烂,“文言,延庭!你们两个……看来是不能对上的,这同朝共事,怎么的好!”

“宁儿,我逗他呢,”他后半截话声量明显放低了,“他心里藏着事,我看他能憋到几时!”

穆延庭一惊,抬眸看元朗时,却见他一双眼睛里拢着深重的雾。

这雾的背后,是他看不清的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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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延庭跟在他俩身后,耳听八方,时刻注意着沅溪身旁的动静。毕竟这喧闹街市,人多眼杂,确保女皇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人堆里走出一人来,慢慢贴近穆延庭:“穆大人,各位兄弟都布防好了,整条街都有我们的人,确保陛下万全无虞!”

穆延庭点头,微抬手,示意他退下。那人便抱了抱拳,消无声息地隐入人群。

“穆大人心思缜密,陛下之福。”

又是那熟悉的声音。元朗拖长了语调,声音十分平静。

元朗的声音距他很近,就在他肩侧响起,他愣了愣,旋即抬头去寻沅溪的身影。

元朗不在她身边——那她……他多担心她!

“陛下就在前头看马戏,我的人盯着,陛下不会有危险。”

他说穆延庭心思缜密,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延庭,你有多爱宁儿?”

他这话说的,依然平波无澜,却像数声惊雷炸落在穆延庭耳畔,直炸得他心惊肉跳。

穆延庭简直不敢相信这话出自元朗之口。

他抬头,少见的惊讶布满眼眸。提到她时,他总是回避而生怯的,她是陛下,是天下万物的主宰,永远都那么高高在上。但他的“怯”并不是因身份悬殊而生,从前她是公主,他依然不敢与她对视。若她只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他想,他依然是不敢将灼然的目光寄与她的。

那是爱。他深刻地知道,那是能让他呼之欲狂的爱。但是,他只能压抑。他知道,他并不能。况且沅溪心里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元文言。

“侯爷何以如此问?”

面对元文言,他当然不会逃避,与他对视的目光里,写满了不卑不亢。

“回答我,”元朗轻一笑,“穆延庭,你何时如此胆怯?”

他一顿,旋即看着元朗的眼睛,凄然一笑:“宁儿……我从来不敢这样喊她,元文言,在这一点上,我十分羡慕你。不,是嫉妒。”他的笑意逐渐柔和,口中说着嫉妒,却是十分的磊落坦荡,“我爱她,为她生,也可为她死。我对她的慕恋与爱,绝不比你元文言少一分。”

元朗没有吃味儿,反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穆延庭,你什么都好,只这一点不好。宁儿……你如果思之若狂,不妨念一念宁儿的闺名。一个人再清正自守,总也会有失态的时候。”

“元文言,我实在是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当然不明白,在“情”这一个字上,他们分明是对立的两面。

元朗叹了口气,移开了目光,悠悠说道:“我只是希望,宁儿这一生都能平安、快乐,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守在她身边,那该谁来填补心头那块的缺失?我的宁儿……谁还能护她一生?”元朗的眸光少见的凄凉,“想来想去,延庭,只有你,你是真心待她的。只有将她交给你,我才能放心。”

“元文言……”他一滞,“你这是怎么了?”

“不瞒穆大人,”他又笑了起来,称呼“穆大人”时,总带着几分调侃,“我……”他的眼神里满是无奈,“宁儿既在重华殿那把龙椅上坐着,我便要为她南征北战、扫平四海,给她一个盛世清平的天下!延庭,将军难免阵前亡,我不知哪一天就……我怕宁儿受不住……我总是辜负过她一次的,怕再来一次……所以——她身边没有可相托之人,我心中多不安!”

穆延庭这回是彻彻底底听懂了,他眼神复杂地扫过元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不知是何滋味。元朗用情之深,远胜他原先所想。

爱一人,最伟大的牺牲是,为她计,亲手将她推向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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