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丞相带着顾尚淮与老管家一同,穿过院中小林,沿着最近的长廊急步行至西侧门处,便见到了一直安静等待在外的马车;马车装饰朴素,周边却环围了诸多侍从,身着便服,但其身姿各个挺拔、气势凌然,可不是寻常侍从。
銮铃轻响,车帘拉开,从中走出一位身着墨青云锦袍、环佩镂雕祥纹玉的女子,微提袍裾,轻跃而下,不是女帝陛下又是谁?
顾丞相一众人赶紧迎上,俯身而拜:“见过陛下。”
萧青璃右手微抬,言道:“丞相不必多礼,今日我是私下找你,有事相谈。”
顾丞相几人起身,这时萧青璃才注意到丞相身边除了管家之外,还站有一位男子。
温其如玉,长身而立,格外引人注目,萧青璃不由得将目光转向他,询问顾丞相:“这位是?”
“回陛下,这是臣之长孙,顾尚淮。”
萧青璃轻轻抬眉,顾尚淮?颖郡名儒范洵的学生,也是那位被颖郡诸贵女十分推崇,并戏称“颍川玉郎”之人。
“早便听闻顾家长孙素有逸群之才,亦有冠绝之质,今日一见,果真是言符其实。”
听得女帝陛下此言,顾丞相连忙揖手作谦:“陛下谬赞,颖郡士人对我孙赞美颇有夸大,他自是担不起如此溢美之词的。”
萧青璃摇头微笑,也不与其争辩,带着岁安跟着顾丞相入了相府,往里走去。
到了书房,萧青璃同顾丞相两人相对着跪坐软垫之上,顾丞相直接便问道:
“陛下找臣,是有何事?”
萧青璃笑:“我以为丞相大人知道。”
顾衷之默然,看着桌案微微定神,对于陛下此次来意,他确实是心知肚明。
女帝陛下即位以来,所行之事有三,一为复兴学宫、重整太学,二为召选工匠、设格物司,三则是选官试,前边两项女帝自然不会找他,所以陛下只会是为了选官试而来。
选官试施行,或许一开始他还摸不透陛下意思,但从陛下斥责举荐乱象,重考在位官员,以及纵容地方再开选官试,这一系列的事情下来,他即便是把眼耳俱都捂上,也知道陛下想干什么了。
以选官试彻底取代举荐的方式,将齐国官员手里的举任官员之权收回,斩断士族对于官位的垄断,清洗齐国官场举荐乱象,这便是陛下想做之事。
但这,可能吗?
“陛下可知齐国官员之中,士族出身之人几何?”
萧青璃眼中带了几分冷然,淡淡答道:“九成。”
“那么,若陛下要行选官试,这九成之人皆会反对。”
“顾丞相呢,也会反对吗?”萧青璃问出这话,便一瞬不瞬的看着面前对坐的丞相大人,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动。
顾衷之沉默了片刻,双眉微锁,并没有正面回答女帝陛下:“陛下,放眼天下,不止齐国,晋楚两国皆行举荐之制,此制实行已久,乃是祖制,若是祖制贸然纷更,恐怕齐国会生乱象。”
女帝狭长的双眼微阖,视线移向窗外,开口询问:“顾丞相,齐国从开国至今有多久了?”
“已逾两百年。”
“是啊,已有两百多年了。这两百年来,齐国选任官员一直都是延续前朝举荐旧制,此制确实已是施行已久,但它可不见得是个好制度。”
萧青璃从窗外移回目光,看向顾丞相,似笑非笑:“我先前曾见过丞相呈予父皇的奏疏,其中所谈的正是举荐之乱象。奏疏之上,丞相直言此中弊端,多有批判,看来顾丞相也是觉得这‘祖制’施行至今,已是沉疴积弊,该改改了。”
顾衷之愕然,讶异地看着女帝陛下。他当初确实因为举荐官员能力不行,而多次向先帝呈上奏疏奏明此事。但可惜的是,对于他所奏之事先帝并无任何表态,他着实没想到女帝陛下居然看了那些奏疏……
“顾丞相,我读到过这么一句话:久则穷,穷则变,变则通。说的便是一件事行的久了,就会发展到它的极致,到了此时,自然需要寻求改变,道行不通时选择变化,变化之后则豁然开朗。这世间规律是如此,选官之制便不是如此了吗?”
“丞相大人。”萧青璃直视着顾丞相,语气坚定:“穷则思变,官员举荐积弊已久,如今是该让它变一变了。”
顾衷之微微侧头,不敢与女帝陛下过于真挚的目光相对,他看着前方屏风之上的四个大字“不磷不缁”,心中默然。陛下是个进取革新、心有谋略之君,他不是不想支持她,只是选官试事大,他确实不敢妄然做下决定。
“我知道丞相所虑为何。”萧青璃神色泰然,又接着道:“选官试行,齐国士族必定反对。顾氏一族屹立已久,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身后的追随者定然不少。因此,你们自不可脱离士族独表支持。再说了,丞相身担顾氏宗长,肩负一族繁辱,责任重大,自不敢行差踏错。”
顾衷之沉默许久,微叹一声答道:“陛下既然已知臣之所虑,便也明白,臣于此事,恐无助益。”
听得此话,萧青璃也没有急于反驳,而是端起面前的玉盏,将其中酿酒一饮而尽。
夜色渐沉,星月漫洒,清风入窗,无端让人激起一身冷寂。
萧青璃把玩着手中空盏,语气漠然:“丞相大人,可别忘了,你先为齐国丞相,再是顾氏宗长。士族盛极则国衰,如今情形,我齐国是已见衰态,那么,丞相是想要士族盛还是齐国盛呢?”
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顾衷之心中喟叹,他今日是必须要表态了。
“陛下想臣我做什么?”
“只需要顾丞相不要站在高门士族那边。”
顾衷之阖上双目,心中颓然,这不就是要他与世家们做对吗。
“顾丞相,我并不是要你支持于我,只需要你在士族反对之时不表态,行动之时不参与,仅此便可。”
听得此话,顾衷之在心中暗自反驳,说得轻巧,他若不表示反对,这在那些世家看来,不就是有支持之意吗。
“陛下也知,世家们私下笼络、占据着几近全部的举荐任官名额,如今却要生生剥夺他们这份权力,他们岂肯答应?”
萧青璃面色平静,但吐出的话却让人心中生寒:“不答应也得答应,若他们真是贪得无厌,索求无度,我自会让他们后悔这么做。”
女帝端坐于榻,整个人笼罩在跳动的火烛光色之中,长睫之下,覆盖一层暗色,让人看不清眸中情绪,嘴角挂笑,却更似冷笑。
见到这样的女帝,顾衷之微一愣神,眉宇之间多了一丝担忧,他已明了陛下之意,若是士族们不从,她便打算用强硬手段逼迫了,但只怕到时,齐国将行纷争、多无太平了。
“丞相不必过于忧虑。”萧青璃开口安抚:“我并不会轻易动用武力,更何况,丞相怎知士族们就一定都会反对呢?”
顾衷之神色微顿,心中犹疑,选官试就是在削弱士族手中权益,他们怎么可能不反对。
“陛下何出此言?”
“士族之间也不见得都是一条心。”萧青璃嘴角带着丝玩味的笑意:“顾丞相,我说的对吧。”
官员有等级之分,士族又何尝不是呢?就说荐官一事,那些底蕴充足、家资丰厚且关系网庞大的高门士族总是有优先选择权的。好的官缺就那么几个,总是得他们先得了,才能轮到别人,长此以往,那些普通的士族心中又怎么会没有想法。
想到这里,顾衷之不得不承认女帝陛下说的极对,他轻叹一声回道:“却是如此。”
见得顾丞相赞同,萧青璃信心更足:“选官试的制度,对于那些真正掌握上等官缺的士族而言,自然是毁灭性的打击;但对于那些中小士族来说,反而是个机会。毕竟,他们家中也是人才者辈出,只是平日捞不到更好的官职而已。如今有这么一个更加公正的选官考试实行,于他们而言可谓是更有好处。”
“所以,这些士族之中,说不定也有不少会倒戈我呢。”
萧青璃面上笑得格外怡然,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之意:“顾丞相,表个态吧,这选官试是可行还是不可行?”
“……”
顾衷之沉默半晌,女帝陛下今日同他好说歹说讲了这么多,他现在要是敢说个“不”字,他丝毫不怀疑,陛下能把他赐死以祭士族。
“一切但从陛下。”
有了顾丞相这句话,萧青璃是彻底满意了,她提起一旁酒壶亲自为顾丞相斟满一杯,从容开口:“如此,以后便要劳烦顾丞相了。”
月上梢头,一老一少之间的君臣谈话便就此结束了。萧青璃在顾丞相的陪同下,悄悄离开相府,登上那辆不起眼的马车。回时悄无声息,正如来时一般低调,谁也不知道齐国女帝与丞相在今晚商谈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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