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朝东山府,紫燕郡最近出了桩奇事。
前周年间,周皇派往北延祝寿的乐团遗民重返故土,在未央楼组成紫燕乐团。
经百年时间,乐团后人经雪狼国的摩化,不仅继承本土乐风更是学会外族遗曲,诸如异族骨哨、弹簧乐器,嘹声高歌,也会摩尔的地旋舞、天旋舞等,更是把他们的奇装异服学到精髓,绒皮兽帽、裘衣貂坎、骨带缠腰,紧衣束胸,露脐挺脯,举止之间豪放不羁……男人凶狂、女人软傲,引得众多猎奇者纷纷前去围观。
不仅紫燕郡的百姓成为紫燕乐团的追慕者,远在东都的达官贵人也慕名前来瞻仰。当夜,一名青春少女领着个衣冠楚楚的大胖子登上未央楼。
楼里灯火辉煌,男伶的歌声宛若金戈铁马,在雕梁画栋间回荡。
“英雄道上铸忠良,轩辕枪,战鼓长。十万长弓,齐指摩尔狼。六府烟草没军魂,云似骑,月如窗。”
嗓音雄浑中透着沙哑,引人穿过旧日历史,站在大庆铁骨铸成的英雄道,跨越十多年的血腥战场而来。这些男伶年过二十,定是看过当年庆国大军与雪狼国在西六府的生死战役。
云簪斜倚在二楼雅间的朱漆栏杆边,指尖随着鼓乐的节拍轻叩。头戴一顶玲珑小巧的碧色缠金冠,身着湖蓝底绣竹枝襦裙,腰间束巴掌宽的银丝带,左右配龙凤白玉坠,下悬绿底绣金丝绦,足踏祥云皂白靴,看似富家小姐胜过官家小姐的装扮,气质更是贵如凰。
一双眼啊,伶俐含慧,似蕴星河般夺人注目。
楼下大堂忽得一歇,继而百乐齐鸣。
女伶的歌声顺势切入:“故周遗风犹还在,春风吟,百乐响。百年征途,孤燕返紫阳。”宛若清泉过石缝,又似天音下玉楼,从浑厚男声中闯出来,引人入胜。
云簪微微上扬唇角,西六府那边的人不论男女都有把子气力,更妙在他们的气质完全不同大庆中原人的刚柔谦和。
后周遗民在几年前还是后周奴,不论男女都经历过雪狼国的奴隶。从奴隶到良民,十几年来,他们经历了蜕变。
如今,即使女子也是豪放不羁、潇洒自由的风格,如这歌声,即使降了调,也不似庆宫乐工唱的凄凉,别有一番风流辽阔韵味。
目光穿过纱幔,锁定舞台中央长袖善舞的白衣少年。
那少年面若芙蕖、身段婀娜,不像寻常舞姬上台表演时常会寻找恩客,总想吸引他人的目光。
他的眼神专注在手中的云纱锦缎长绸,舞姿变幻莫测,时而矫若游龙,绸缎旋飞让人难以捉摸;时而大开大合,长绸宛如一杆长枪,连鞭横扫,气势惊人。不像在跳舞,更像是以乐声为伴,观众为靶,以舞练武!
即使这般孤芳绝顶,亦引来叫好声不绝!
女伶唱腔渐弱:“坐看今朝太平世,艳阳里,百花香……”百乐忽而停却,徒留长琴尾音悠扬,似绕梁不绝。
少年的舞蹈在这时画圆,抵臂收势,撩眸一眼直射抬下,精眸湛湛,直杀到人心坎。
又是一众叫好声,有人直接把纹银抛向舞台,喝彩道:“再来再来……”
“好!”
楼上云簪轻击掌心,一脸与有荣焉,只对着楼下的白衣少年,头也不回对清大胖道,“胖将军,当年你也是亲历西六府战役的老人。母皇经天纬地,凭一杆轩辕枪携三军雄师征战六府三城,驱摩尔戎人退走天阙山外,夺回旧周丢失的故土。如今,这群离家百年的后周遗民返乡归来,以歌曲配战舞,唱出当年战役的波澜壮阔,实在入木三分。”
清大胖不懂歌曲舞蹈,听闻这些旧事,心生回味,向云簪行礼。
“陛下文韬武略、心怀苍生,解救万民于水火。殿下亦是龙章凤姿、博学多才,日后功在千秋。对了,楚国公……”
“呵,”云簪一笑,打断了他不知向谁学的夸口,“母皇才能堪比周圣武帝,孤能守成富民,即能长治久安。”
一言蔽余生,“说起来,他的父亲确实战死在西六府疆场,让母皇挂怀多年。”
清大胖也想起那惊才绝艳的少年大将军,从小兵走卒到护国将军,楚甲子一生都在战场。
楚将军正是如这首江城子——英雄铁骨铸城墙,马革裹尸不曾还。
“赏!”云簪未曾经历战火,感慨也只是一时。
清大胖会意,走到栏杆边,扯开嗓子:“我家主人赏银……十两!”
“噗……”云簪一口花茶还未入喉,先孝敬土地公公。顾不得擦拭,一抹嘴,气呼呼地瞪向清大胖,压低嗓音吼:“胖叔,你是不是存心让孤丢脸?出门在外给孤留点面子,十两银子,打发叫花子呢?”
清大胖圆乎乎的脸肉随笑意轻跳。
“不敢当殿下一声叔叔。咱们这趟出门麻姑总共拨给殿下一百五十两银子,除开车马劳顿、吃食花销、沿途打点,余下七八十两……赏出去十两,不少了。”
想了想又补句,“城外的铁甲军出门一趟,吃用还不足十两呢。”
云簪被噎得哑口无言,脸面飞霞,宛若一朵待放娇花。
此时,楼下传来大笑,嘈杂中听清几句:
“谁家这么小气,拿十两侮辱我们紫燕郡的百年乐团。”
“就是就是,十两也拿得出手还雅间喊赏?笑掉大牙。”
“哈哈哈……莫不是兜里没钱来充有钱老爷。”
“怕不是乡下土财主,头回进城见世面!”
“哈哈哈,十两银子,连紫燕乐团的一根琴弦都买不起吧!”
……
红霞飞退,面色微沉。云簪深吸口气,在衣袖夹兜掏了番,取出只绣金丝竹叶的荷包扔给清大胖。
“这是百年乐团,成名已久,周太祖让他们出使北延,给北延府君祝寿,结果被雪狼国劫掠,乐团成员辗转入六府三城,成为雪狼王族的乐团。
这些人却宁死不屈,死的死、残的残,余下的侥幸成为周奴活下来。
如今,他们重返故土,歌颂母皇功德,是母皇恩德的传唱人,也是紫燕郡的排面。看在这几点上,孤得赏,赏百两。”
清大胖肉疼地掂了掂荷包,捏到里面的金豆子,高喊:“赏百两!”
有人叫好;
有人笑得更大声:“哈哈哈哈……楼上的客人别为挣面子打肿脸充胖子啊。”
“是啊,别一会回家被家中夜叉拎耳朵跪搓衣板,闹得家宅不宁啦。”
“哈哈哈……”
有人看热闹,有人起哄:“王老爷,您不表示表示?让土包子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阔气!”
大堂中央的团员桌前,满脸胖肉的中年男子站起来,朝楼上的雅间拱了拱手:“楼上的,听好了,王某赏两百两!”又特意拉长声调,语带戏谑,“众位英雄厚爱,就让本老爷教教他,行走在外,什么叫做体面!哈哈哈哈……”
众人叠声大笑,还有恭维王老爷,哄得他眉飞色舞,又抬手道谢。
云簪眯起眼睛,这年头没人敢踩着她博名声。
她踱步到栏杆前,居高临下打量这“王老爷”——脸如满月盘,颇是富贵,锦衣华服,穿红着绿,富丽堂皇。腰间玉佩、金饰叮当,像是家里壁角的博古架。
战后至今才十几年,民间已有如此富贵人,看来他在紫燕郡的经营能力不错啊。
“胖叔,孤还没见过比你还胖的人,而且胖得这么虚。”
清大胖扫眼下面的王老爷,对比自己,两人不仅胖,而且面无黑须,长得都挺喜气。
殿下就喜欢这种喜庆的长相,不然就是楚国公那种俊到出尘脱俗、让人想藏起来的。
“谢殿下夸赞。或许,他是我多年失散的兄弟吧,呵呵呵。”
云簪也忍不住笑了声,一点郁气被清大胖化解。
王老爷朝舞台谢客的伶人叫嚣:“孙老板,今日没人比得过本大爷的赏,让那跳舞的兔爷出来陪爷喝一杯。”
云簪的脸色瞬变,气愤地捏紧栏杆,目光瞥向舞台幕帘旁慢条斯理整理绸缎的少年。堂上一番哗闹,仿与他全无干系。
脆音通贯大堂:“哦,凭你也想见他?”
王老爷闻声抬头,众人也望去,没想到二楼喊赏是位小姐。
王老爷奇了:“哟,本老爷还以为是个哪个乡下的土包子,没想到是位小姑娘啊。小姑娘,掌家的本事学会了吗?没学会倒学起大人逛楼子的本事。哈哈哈……你家大人知道吗?”
众人笑得更大声。
云簪眯起眼,输人不输阵,高声道:“你就是比本姑娘赏得多的王胖子。今日还有谁比这位胡子长脑袋上的王胖子赏得更多啊?”
大堂一静,继而爆笑:“哈哈哈哈……胡子长脑袋上,不就是在骂王老爷脑袋里长稻草?”
“哈哈哈,这姑娘嘴可真毒。”
王老爷的脸色由红转青,手指向楼上:“臭丫头,你敢羞辱本大爷。来人啊,给我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土丫头。”
两名彪形大汉应声而出,气势汹汹地往楼上冲去。
清大胖脸色不变,只是吁了口气。阎王拦不住找死鬼啊。
走到雅间入口处,宛如寺里古钟般站等三人送上门。
云簪已预料到接下来的场面,慢条斯理地整理番裙衫,再往另一侧出口去,忽然回头笑:“胖叔,这里就麻烦你。孤先去堵他。这大庆敢这么不给孤面子得也就他一个——值得孤亲自动手。”
清大胖了然一笑,拱手打个千:“殿下慢点走。”直起身来捏住闯入人的脖子,一提一拽推到在地。
后头打手出招,都被他不动如山的打法揍趴在地,哭爹叫娘声不绝。
——
当时台下热闹,纵一听那道熟悉的女声,楚天机就斜瞟了眼,收卷起整齐的长绸直奔后台。
抹去淡妆,三步并两步,带侍卫游雀赶紧离去。泼皮无赖、达官显贵皆不带怕的,只怕仗势欺人、不能打、毒不过的小恶女!
紫燕乐团的当家孙老板拦不住客人上楼打架,追到后台,赶紧拦下他主仆二人。
“楚公子,你就这么走了?王大爷是紫燕郡富绅,与郡公交好,平日还结交江湖人士。他带打手找那位姑娘麻烦……”
楚天机头也不回:“这是孙老板楼内的事,与我何干?”
“可……”孙老板知这少年来头不小,只性子孤僻,不轻易出手。
“我们初来贵地,在紫燕郡待不足月,实在对付不了这等大事。”
以往一路走来,也是借当地人镇当地人,而这少年不就是本地人么。
楚天机步履未停:“我要学的东西已经学完,答应登台的事已了,与贵乐团已毫不相干,再不走……留在这等孙老板付月钱吗?”
云簪:你说谁恶女?
楚天机:谁抢上来说,谁就是了!
云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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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逛花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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