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雍使团抵达南都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一夜之间激起了千层浪。街头巷尾,人们交头接耳,猜测着使团此行的目的,各种流言甚嚣尘上。
翌日清晨,皇宫钟鼓齐鸣,庄严而肃穆。太极殿内,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衣冠整肃,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皇帝陆天祈高踞御座之上,冕旒垂面,神色威仪莫测。陆羡初立于御阶之下左侧首位,一身玄色朝服,金凤暗纹在晨曦微光中若隐若现,衬得她面容清冷,目光平静地望向殿门方向。睿王、赵王则立于右侧尊位,神色各异。
“宣——北雍使臣觐见!”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声打破了大殿的寂静。
殿门缓缓洞开,在两名南雍礼官的引导下,北雍正使呼延衡率领副使及十余随员,缓步踏入大殿。
呼延衡年约四十,面容精悍,步履沉稳,身着北雍特有的貉裘官服,眼神锐利如鹰,顾盼间自带一股北方草原的彪悍之气。他身后的随员们也个个身形健硕,神情倨傲,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南雍朝堂。
行至御阶前,呼延衡依足礼制,躬身行礼,声音洪亮道:“北雍使臣呼延衡,奉我主之命,觐见南雍皇帝陛下!愿陛下万岁,愿两国邦交永固!”言辞虽恭,姿态却是不卑不亢。
“贵使远来辛苦。”皇帝陆天祈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平稳无波,“赐座。”
“谢陛下。”呼延衡再次躬身,随即在指定的客位坐下。短暂的寒暄与官方辞令过后,他话入正题,一挥手,随行的北雍侍从们立刻抬上数个沉重的礼箱。
“陛下,外臣此次前来,特备薄礼,聊表我主修好之意。”
呼延衡朗声道,命人逐一打开礼箱。顿时珠光宝气,耀人眼目。有硕大圆润的东珠、洁白无瑕的玉山、锋利华美的镶宝石弯刀以及各种珍稀的兽皮药材,无一不是北地瑰宝。
百官之中传来低低的惊叹声。皇帝微微颔首,面露些许笑意:“贵国主有心了。赐宴时,朕再亲自谢过。”
“陛下喜欢便好。”呼延衡微微一笑,目光却似无意般扫过御阶下的陆羡初,随即再次面向御座,语气忽然变得更为郑重,“外臣此次前来,还肩负一项尤为重要的使命,关乎两国百年之好,万民之福。”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重头戏要来了。
呼延衡深吸一口气,声音更加洪亮:“我主听闻贵国天宸公主殿下,贤良淑德,聪慧明敏,有经纬之才,容姿倾世,心向往之久矣。我主雄才大略,正值盛年,后宫虚位以待中宫之主。若陛下不弃,愿以两国百年和平为聘,迎娶天宸公主为我北雍皇后。自此,南北联姻,化干戈为玉帛,岂非苍生之幸,天下之福?”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虽然不少人早已猜到北雍可能提出和亲,但直接以“皇后之位”相聘,姿态可谓极高,分量极重。这已不仅仅是简单的和亲,而是将两国政治联盟的可能性提到了最高点。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陆羡初身上,有精明的朝臣又偷偷瞥向御座之上的皇帝。
赵王陆羡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似是惊讶,又似是权衡。睿王陆羡之则明显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若能以和亲换取和平,避免战争,无疑是上上之选,他甚至下意识地微微点头。
皇帝陆天祈的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只是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并未立刻回应。他目光微转,落在了下首的女儿身上。
陆羡初在呼延衡开口时,便已微微垂眸,长睫遮住了眼底瞬间掠过的冰冷寒芒。感受到全场的注视和父皇的目光,她缓缓抬起头,面上无一丝羞怯或慌乱。
她并未看向呼延衡,而是先向御座行了一礼,声音清越如玉磬相击,瞬间压下了殿内的窃窃私语:“父皇,北国主美意,儿臣心领。”
随即,她才转向呼延衡,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对方提出的只是一件寻常小事:“呼延使者,贵国主厚爱,本宫感佩。皇后之位,尊荣无限,确令天下女子心动。”
呼延衡脸上刚刚露出一丝笑意,却听陆羡初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然,正因皇后之位关系重大,关乎一国国母之德仪,万民之表率,更关乎两国未来数十载之邦交,岂可儿戏?”
“本宫生于南雍,长于南雍,于南都之气候风物尚难完全适应,何况北雍风土人情、礼仪制度与南雍大相径庭?若因一纸婚约,仓促北上,恐非但不能成为两国纽带,反因言语习俗不通、见识短浅,而贻笑大方,失了南雍体面,亦负了北国主之厚望。”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众臣,最后再次看向呼延衡,言辞愈发犀利:“再者,本宫尝闻,两国之好,当基于诚心实意,互利互惠。若邦交稳固,纵无婚姻之约,亦可和平共处;若各怀心思,纵有十桩婚姻,亦难保边境安宁。昔日我雍朝一统之时,何尝没有和亲之举?然最终南北分裂,烽火再起,可见国之安泰,在于德政,在于民心,在于实力,岂系于女子一身?”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故而,非本宫不愿为两国和平尽力,实乃自知才疏德薄,不堪此重任。恐有负北国主厚爱,更恐辜负两国百姓殷殷期盼。此议,还望使者回禀于贵国主,另觅真正贤能淑女,方为正道。”
一席话条理清晰,不卑不亢。既全了北雍的面子,又守住了南雍的尊严,更隐隐点出和亲并非和平保障的本质,将皮球巧妙地踢了回去,堵得呼延衡一时竟难以找到合适的言辞来反驳。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
一些大臣看向陆羡初的目光充满了惊愕与佩服。他们没想到,公主不仅拒绝了,还将话说的如此滴水不漏,将一场可能的外交风波,化解于无形之中,且全然占据了道理制高点。
皇帝陆天祈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赏和如释重负。
他自然不愿将最宠爱的女儿远嫁北雍,那无异于自断臂膀。此刻女儿自己站出来,以如此圆满的理由拒绝,正合他心意。
他清了清嗓子,适时开口,语气带着帝王的威严与一丝“无奈”:
“天宸所言,虽过于自谦,却也不无道理。两国联姻,确是大事,需慎之又慎。小女久居南地,性子倔强,恐难适应北雍宫闱,且朕亦不舍其远嫁。贵国主美意,朕心领了。此事,便作罢吧。至于两国邦交,朕愿与贵国主以诚相待,共谋和平之道。”
皇帝一锤定音,既肯定了女儿的说法,又表达了父亲的慈爱,还给了北雍一个台阶下。
呼延衡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显然没料到陆羡初会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更没料到她的理由如此难以驳斥。他精心准备的后续说辞,在对方这番以退为进的言论面前,全然派不上用场。
他张了张嘴,最终也只能强行挤出一丝笑容,躬身道:“是……外臣明白了。陛下与公主殿下思虑周全,是外臣唐突了。我定将陛下与公主之意,如实回禀我主。”
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僵硬勉强。他身后那些原本倨傲的北雍随员,此刻也如同斗败的公鸡,气势瞬间萎靡了下去。
一场看似隆重盛大且关乎两国未来的求亲,就在陆羡初冷静而智慧的应对下,消弭于无形。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最终的结果。北雍吃了这样一个软钉子,绝不会善罢甘休。拒婚之事,必将成为南北关系中一道新的裂痕,甚至可能成为未来冲突的导火索。
朝会在一片微妙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百官退朝时,仍忍不住窃窃私语,今日天宸公主的表现,足以让他们重新评估这位皇室女性的能量与魄力。
陆羡初面无表情,在凌澜等人的护卫下,随着人流缓步走出太极殿。
春日阳光洒在她玄色的朝服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她知道,自己今日的抉择,彻底斩断了一条看似便捷的道路,也将自己和国家都推向了必须依靠绝对实力才能生存和发展的未来。
她的目光越过重重宫阙,望向北方,眼神坚定而冰冷。
当日下午,市井之间就有消息灵通者听闻了朝堂上的风声。
“听说了吗?北雍来了个使团,竟然想求娶咱们天宸公主去做皇后!”
“啊?真的假的?公主殿下答应了?”
“答应?嘿!咱们公主那是何等人物?直接就给拒了!说得那北雍使者哑口无言!”
“拒得好!凭什么要把咱们南雍最耀眼的明珠送到北边去!”
“可是……这会不会惹怒北雍啊?万一他们打过来……”
“怕什么!咱们殿下说得对,国家的太平,难道要靠一个女子去和亲换来吗?那才是真没出息!”
各种议论在茶楼酒肆间飞速传播,有人拍手称快,有人忧心忡忡。
消息也隐隐约约传到了仁叙堂。苏星言正在津津有味的看书,听到门外经过的几人议论“公主”、“北雍”、“拒婚”等字眼,手中的动作不由得一顿。
她想起她谈论国事时眼中闪烁的野心与光芒。这样一个女子,怎么可能甘心成为政治联姻的棋子,远嫁他国,被困于深宫?
心中不由得对那位公主生出一丝更深的敬佩,同时却也隐隐感到,这南城的天空,恐怕真的要风雷涌动了。
而孤鸿在听到市井流言的那一刻,只是沉默地擦拭着她从不离身的短刃,眼神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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