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使团并未立刻离去,依旧被客客气气地安置在馆驿之中,等待着并不存在的转机。
但南都朝堂上的气氛,却因陆羡初那场干净利落的拒婚,而悄然发生了变化。退朝后,皇帝陆天祈并未立刻返回后宫,而是在御书房单独召见了陆羡初。
御书房不似太极殿那般空旷威仪,多了几分书卷气息与生活痕迹。窗外的阳光透过细密的窗格,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陆天祈已褪去了沉重的朝服,换上一身常服,坐在临窗的暖榻上,手边放着一盏热气腾腾的参茶。
“初儿,今日之事,你处理得极好。”陆天祈开口,打破了室内的寂静,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赏,“有理有节,既全了国体,又堵了北人之口。朕心甚慰。”
陆羡初微微躬身:“儿臣份内之事,不敢当父皇盛赞。”她姿态恭谨,却并无寻常臣子面对君父时的惶恐。
陆天祈示意她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里染上了一丝温和与试探:
“北使之请虽已回绝,但你的年岁……确实不小了。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子,如你这般年纪,早已相夫教子。初儿,你对自己终身之事,可曾有过思量?”
他顿了顿,似是不经意地提及:“朝中几位老臣家中,倒是有几位不错的子弟,才华品行皆是上佳。你若有意,朕……”
“父皇。”陆羡初出声,声音清冽,打断了皇帝的话。目光平静而坚定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儿臣谢父皇挂怀。如今北国意图难测,朝中政务繁杂,内忧外患之际,儿臣实在无心思索儿女私情。”
“况且闺阁之乐,亦非儿臣所向。儿臣既蒙皇祖父与父皇悉心教导,授以诗书韬略,便愿以此身,效仿先贤,为我大雍江山社稷,为天下万民之福祉尽一份心力。至于婚姻之事……”
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近乎冷峭的弧度:“若不能于儿臣之志业有所助益,反成牵绊负累,那不要也罢。儿臣宁愿终身不嫁,亦不愿成为任何政治交易的筹码,或困于后宫方寸之地。”
御书房内静默了一瞬。
陆天祈打量着女儿,心中情绪复杂难言。有欣赏,有骄傲,也有一丝隐秘的忌惮与忧虑。这个女儿,比他所有的儿子都更像他,甚至……青出于蓝。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透过眼前风华正茂的女儿,看到了许多年前的景象。
“朕还记得你刚出生之时身体孱弱,钦天监却来报,说观测到‘赤凤绕梁,三日乃散’之异象。你皇祖父当时虽未全信,却也因此对你格外看重,认为此乃吉兆,预示我陆氏或将出一位中兴之主……甚至破例,允你自启蒙便与皇子们一同在上书房读书,习文练武。”
这段鲜少被提及的往事,解释了陆羡初为何能打破常规,以女子之身接受最顶尖的储君教育,以及她何以能在朝中拥有超越公主身份的影响力——那些信奉天命追随先帝的老臣,或多或少会因这“祥瑞”而对她另眼相看。
陆羡初安静地听着,面上无波无澜。她深知,所谓“祥瑞”,不过是政治需要的工具。她能有今日,更多的是靠自己无数个日夜的殚精竭虑。
良久,陆天祈才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你的心思,朕明白了。既如此,便依你吧。只是初儿,这条路孤寂无比,你要想清楚。朕……未必能一直护着你。”
“儿臣明白。”陆羡初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光,“儿臣,从不惧孤寂。”
与此同时,位于宣德街的赵王府深处一间隔绝内外的密室内。
赵王陆羡明脸色铁青,猛地将手中的茶杯掼在地上,上好的白瓷瞬间粉碎,茶水四溅。
“废物!一群废物!还有那个陆羡初!她竟真敢如此干脆地拒绝!”他低吼着,额角青筋暴跳,“北国也是无能,许以皇后之位竟都拿不下一个女人!”
他原本的算计落空,如意算盘被打得粉碎,怎能不怒?
下首坐着他的心腹谋士许仲,一个面色苍白、眼神阴鸷的中年文士,见状连忙低声道:“王爷息怒。公主拒婚,虽出乎意料,但也未必全是坏事。”
“哦?”赵王冷眼扫向他。
许仲阴恻恻地一笑:“公主此举,虽看似占了道理,却也授人以柄。我们可以……让她有苦说不出。”
“说!”
“小人立刻派人于市井坊间散播流言。就说天宸公主并非真心为国,而是早已心有所属,其对象……或可影射为执掌羽林卫的裴将军之子裴琰。裴小将军年少英武,与公主年岁相仿,曾多次护卫宫禁……就说公主为保情郎,不惜忤逆圣意,罔顾两国和平之大局!”
此计极为恶毒,不仅污蔑陆羡初清誉,更将手握兵权的裴家拖下水,极易引发皇帝猜忌。
许仲继续道,“再者,北国使团尚未离去,特别是那位副使哈尔巴拉,似乎对公主拒婚极为不满。王爷或可派一心腹,秘密接触,表达‘遗憾’之意,并暗示若将来南雍朝局有变,王爷主政,必将在边境互市、岁贡等方面,给予北国更多‘便利’。”
这是**裸的政治投机与背叛,赵王摸了摸上唇的两撇胡须,眼中闪过一抹迟疑。
窥见他的神色,许仲换了口风,“也可在宗室与老臣之中散布恐慌。就说公主志比天高,今日能拒北国后位,他日未必不会更进一步,妄想女主临朝……那些宗室耆老和重视礼法的老臣,岂能容她?”
赵王听着,脸上的怒容渐渐被狠厉的笑容取代:“好!就按你说的办,务必做得干净利落。”
“属下明白!”
不过一两日功夫,市井之间的议论风向便开始悄然转变。
苏星言去采买食材时,便隐约听到几个人在巷口窃窃私语:“……听说了吗?原来公主不肯和亲,是因为心里早就有人了!”
“真的?是谁啊?”
“好像是裴将军家的小将军……啧啧,真是造孽哦,为了儿女私情,连国家大事都不顾了!”
“不会吧?公主殿下不像那样的人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再说,那裴小将军确实一表人才。”
苏星言蹙眉走过,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反感。她不信那位目光清明,会如流言所说那般。这更像是有人故意在泼脏水,这一招果然历朝历代都屡试不爽。
晚上回到小院,她忍不住对孤鸿吐槽:“外面那些人,说得真是难听。明明公主殿下是为了国家才拒绝的。”
孤鸿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地道:“市井流言,九假一真,多是些别有用心之人放出来的烟雾。听听就好,不必当真,更莫要与人争执。”
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漠。苏星言看向她:“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孤鸿这才停下动作,抬眼看了苏星言一眼,那眼神深不见底:“我知道的是,这南城很快就要变得不太平了。你近日尽量少出门,尤其是天黑之后。”
她没有正面回答,但警告的意味却十分明显。苏星言的心不由得沉了沉。
公主府内。
姬然将市井间最新流传的恶毒谣言以及探查到的赵王系人马与北国副使秘密接触的蛛丝马迹,一一禀报给陆羡初。
陆羡初正在临摹一幅字帖,闻言,笔下都未曾停顿一下,只唇角弯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他也就只剩下这些见不得光的下作手段了。”她放下笔,拿起旁边的帕子擦了擦手,“跳梁小丑,不必理会。”
“那流言涉及裴小将军……”姬然略有迟疑。裴家是军中重臣,若因此生出嫌隙,并非好事。
“裴将军是聪明人,不会信这种无稽之谈。”陆羡初毫不在意,“至于市井之言,清者自清。你只需派人盯紧散播流言的源头,以及赵王府和北国馆驿的动静,将证据握在手里便可。现在还不是动他的时候。”
她的镇定和从容,感染了姬然。他躬身应道:“是,属下明白。”
夜深人静,陆羡初独自一人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父皇的试探、兄弟的算计、北国的压力、市井的污蔑……如同无数道无形的丝线缠绕而来。
但她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反而燃着更为炽烈和坚定的火焰。
这条通往至高之位的路,注定充满明枪暗箭,但她早已做出了选择。
唯有掌握绝对的权力,才能碾碎一切阴谋诡计,才能真正守护自己想要的一切,才能让这天下,按照她的意志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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