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马车上,苏星言鬼使神差的掏出了陆羡初很久之前赠的玉牌,洁白的和田玉,手感温润细腻,在右下角用小篆刻了“天宸”二字。她用拇指摩挲着字的纹理,想起陆羡初叫她“星言”的语气。
淡淡的,温和的,很悦耳。她不记得有谁把这两个字叫的这么好听过。马车在青石板路上微微颠簸,她心底的某种莫名情绪也在悄然滋长。
车至巷口,苏星言下了马车,独自向小院走去。推开院门,却见一人正从院内匆匆走出,几乎与她撞个满怀。
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男子,五官瞧着很是凶悍,有明显的北人气质。他只看了苏星言一眼就走了,身影迅速消失在巷口。
苏星言进了院子之后,随意看了一圈,发现孤鸿并不在正屋,她的房门紧闭着。犹豫了片刻,还是敲了敲门。
“今天这么早回?”孤鸿很快开了门,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讶,不过很快就消失了。“正好我有事要出去,下午买了肉饼在厨房,你饿的话热一下吃。”
苏星言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院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渐起的暮色与那陌生男子带来的突兀感。苏星言站在原地,厨房里孤鸿留下的肉饼还带着一丝余温,却丝毫勾不起她的食欲。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心头。那个北地面相的男子,他看向自己的那一眼,冷漠而审视,绝不像走错门的访客。他来找孤鸿所为何事?孤鸿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惊讶,以及匆匆离去的背影,都透着不同寻常的气息。
她想起近日市井间愈演愈烈的流言,关于北使的强硬,关于战争的可能。又想起孤鸿这些时日频繁的晚归和偶尔流露出的、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紧绷。
“江湖上的朋友有些琐事……”孤鸿的解释言犹在耳,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那已经微凉的肉饼重新放入尚有余温的灶上蒸笼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一点烟火气,驱散心底不断蔓延的寒意。
这个夜晚,苏星言睡得极不安稳。窗外风声呜咽,听起来竟真有了几分北地胡风的凛冽。她梦见冰冷的刀光,梦见孤鸿决绝离去的背影,梦见高耸的宫墙和陆羡初那双深邃难测,却偶尔掠过一丝脆弱的眼睛。
而此刻的南都驿馆内,北雍正使呼延衡正对着一份刚刚收到的密信,面色阴沉如水。信上的内容冰冷而残酷,是来自北雍朝廷的最后通牒,措辞严厉,对他的“无能”表达了极度不满,并下达了最终的指令——若不能通过谈判获取足够利益,则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为大军南下扫清障碍,提供关键情报。
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他的肩头。他目光扫过身旁那位一直沉默寡言、气息却最为危险的副使。他知道,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必须启动了。这将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无数人的性命,也包括他们自己的。
同一片月色下,孤鸿悄无声息地潜行在城市的阴影里。她刚刚避开了一队巡逻的士兵,背靠冰冷潮湿的墙壁,微微喘息。怀中那份刚刚获取的、关于城南武库巡防间隙的粗糙情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痛。
这并非核心机密,但已是她能在不引起更大警觉下所能触及的极限。组织的最后通牒言犹在耳,“清算”二字意味着什么,她比谁都清楚。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归宿。
她抬起头,望向小院的方向,眼中充满了痛苦的挣扎。苏星言的笑容,她端出的热粥,她絮絮叨叨的关心……这些是她灰暗人生中罕见的光亮。可这光亮,如今却要因她的行为和即将带来的血雨腥风而熄灭了吗?
不,或许还有别的办法。她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至少,要确保苏星言能置身事外,平安无事。
一晃又过了几日,在南城滞留多时的北雍使团似乎终于准备启程回去了。太极殿上的气氛却不怎么融洽。
北雍正使呼延衡立于殿中,虽依旧依着礼数,但眉宇间已全无初来时的虚伪客套,只剩下**裸的强硬。他身后那些北雍随员,也个个挺直了腰板,眼神倨傲,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
“皇帝陛下,”呼延衡的声音洪亮,甚至压过了殿内的寂静,“我主诚心求娶公主,欲结两国秦晋之好,奈何贵国并无此意。我使团滞留南都已久,总不能空手而回,令我主与北雍臣民失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御阶下的南雍群臣,最后落回皇帝脸上,继续道:“外臣奉我主之命,提出以下几点,若南雍应允,则此番邦交仍算圆满。”
龙椅上的陆天祁坐的四平八稳,看不出情绪,“说说你的条件。”
“我国希望开放边境三处重要关隘为互市,且北雍商队享有免税特权;南雍赠优质铁矿千斤、稻米万石;南雍送派精通造船、冶铁的工匠百人北上“交流技艺”……”
每念出一条,南雍文武百官的脸色便难看一分。这哪里是谈判,分明是趁火打劫!
“荒谬!”不等皇帝开口,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将军已须发戟张,怒喝道,“尔等北蛮,欺人太甚!我南雍将士尚未死绝!要战便战,何须多言!”
“王老将军息怒。”睿王陆羡之连忙出列打圆场,对着御座躬身道,“父皇,北使所言虽有些急切,然两国交兵,生灵涂炭,实非百姓之福。或可再商议一二?”
“睿王殿下此言差矣!”立刻有主战派大臣反驳,“此例一开,北雍贪欲岂有止境?今年要这些,明年便敢要更多!割肉饲虎,终被虎噬!”
朝堂之上顿时吵作一团,主战主和两派争执不下,面红耳赤。
皇帝陆天祈面沉如水,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目光却投向了始终沉默的陆羡初。“天宸,你有何看法?”
所有声音瞬间低了下去,目光再次聚焦。
陆羡初缓步出列,玄色朝服衬得她面容愈发清冷镇定。她先向御座一礼,而后转向呼延衡,声音清晰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呼延使者,贵国主的要求,我南雍听到了。”
呼延衡眉头一挑,等待她的下文。
“开放关隘互市,可议,但须遵循两国对等原则,税赋章程需双方共拟,绝无单方面免税之理。铁矿稻米,我南雍亦非丰裕,可供些许作为两国贸易商品,按市价交易,而非贡品。至于派遣工匠……”
她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此乃我南雍立国之本,绝无可能。贵国主若欲学习技艺,可遣学子前来交流,我南雍自有海纳百川之胸襟。”
她提出的,是一个打了巨大折扣的反报价,核心利益寸步不让,只在细枝末节上稍作让步,既全了对方一丝颜面,更关键的是拖延了时间。
呼延衡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公主殿下这是在打发乞丐吗?如此条件,恕外臣无法接受!看来贵国是毫无诚意了!”
“诚意?”陆羡初眸光骤寒,“贵国强索我朝公主、工匠、国土之利,这便是贵国的诚意?我南雍以礼相待,愿以公平贸易促两国繁荣,已是最大诚意。若贵国想要兴兵……”
她微微抬高了下巴,声音掷地有声:“那我南雍江山万里,甲士数十万,亦非畏战之辈!只是这开启战端、祸乱苍生的千古骂名,不知呼延使者……可否担待得起?”
她的态度强硬无比,直接将“战与和”的皮球,连同巨大的道德压力,一脚踢回了呼延衡脚下。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都被长公主这毫不退让的姿态震慑。连主战派老臣都暗自吸了口凉气,同时又觉无比解气。
皇帝适时开口,一锤定音:“天宸之意,便是朕之意。贵使可依此回禀贵国主。南雍盼和平,但绝不乞求和平。是战是和,就在贵国主一念之间。退朝!”
呼延衡脸色铁青,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能狠狠一甩袖,带着北雍使团悻悻离去。朝会在一片压抑而紧绷的气氛中结束。
所有人都知道,北雍绝不会善罢甘休。陆羡初的强硬回应,虽保住了国格,却也几乎关闭了和谈的大门。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