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同夜,贾珍之妻尤氏却做了一个梦。

说来也怪,她多年无梦,如今一梦,竟是在梦里过了一生光景。

梦里先是少年时候。娘走得早,父亲六品的官儿在京城这地也是人微言轻,处处看人脸色的。

他官场不顺便在家里严厉,教她《女德》《女诫》看了还不成,四书五经也是要通读的。高兴时给她两个甜枣儿耍耍,不高兴便问起书来找由头棍棒相见。到了待嫁的年纪更是请那媒婆日日上门,只望说个好人家,让他官运亨达起来。

一日父亲喜气洋洋的一身酒气归家来,把她头发一摸就道“儿啊。”她还以为是棍棒前的蜜枣呢,把那眼一闭,便等着拳脚下来。

谁知来的不是拳脚,却是她的婚事。

但总归是差不多的东西。

——她父亲把她嫁到宁国府,做那出了名爱贪欢享乐的,三品威烈将军贾珍的继室。

如此,父亲因这门亲事攀了高枝获前程似锦,贾珍因这门亲事得了如花美眷。婚宴那日,人人把酒言欢,高声喝彩。

而她,二八年华,却好似一眼便看到了人生的末沿。无上无下,只因本在地狱。

但她读了那么多书,到底是以为自己能施展一番拳脚的。成婚后那贾珍又把甜言蜜语拿来哄她,她便想自己是否能把那纨绔拉至回头。那想婚后不过第二日贾珍便和她要陪房丫鬟。她看着丫鬟哭生哭死于心不忍,便偷偷放了出去。竟因为此,贾珍的脸也挂下来了,下人们的脸色也随主易,一个个冷言冷语起来。

她才看清了形式。像她这样娘家无势的妻子,是得看着丈夫脸色过活的。

婚后三日回门,到地儿车帘一展,呵,竟然满目喜气洋洋。——她父亲拿了嫁她的彩礼,竟娶了填房了。后娘带了两个拖油瓶女儿,父亲却在那逗着俩孩子开心。瞧他喜笑颜开的样子,竟能算的上慈眉善目。她远远的望去,觉得这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个个都是她陌生的。

身旁的贾珍看她呆呆的站在那里,不耐道:“这下愣着又是做什么?”

她却是连陪笑都笑不出来了。

后来贾珍把那二管家林鸠的女儿银蝶给了她做大丫鬟。银蝶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儿,总是盼她好好管理家务,整顿府内风气。

如何整顿?那大管家赖升与贾珍是一个气儿通的,她要真管起来,自身便头一个保不住了。不过恩施与下人,勉力维持罢了。

光阴瞬转,十年便过了。贾珍前妻遗子贾蓉娶了个媳妇秦氏。秦氏模样好,性格也温顺,与她常来贴心谈话。

她精神气也好起来了,也有真正的笑容在脸上了。邻府凤姐儿来看她,还要嘲笑:“姐姐刚入门时木头一般,怎的气色竟越养越好了?”

是啊,好是好起来了,却也不过两年。

秦氏病了。

闲言碎语也渐渐杂乱起来,她不愿听,可是说的多了怎又有不钻到她耳里的。更何况她早看到了许多细枝末节,只不过从来不愿深想罢了。

秦氏去了,她想着秦氏的身影,望着床帘发痴。渐渐的那幻想里秦氏的影子慢慢的也叠上了自己的影子。

下人请她去办丧礼。她说,胃疼的旧疾犯了。

贾珍办那丧葬,闹了个惊天的荒唐笑话,从此宁国府的名声,真的是烂了臭了。

她一度再不愿管事,却不料恰国丧期间,众人都不在府中之际,贾敬去了。她一人理起那丧事,条条清楚,样样明晰。她听了那众人归来纷纷夸奖,一时也有些恍惚:若有机会真能管家,她是否也能把持操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但总归是空想罢了。她有手段有能耐又如何?女儿人家,只不过干看楼起楼塌而已。

父亲早十多年便去了,尤老娘一人生活不易,没事便带着两个如花似玉的继妹来窜门。腌臜事儿慢慢生了起来,她劝了一两回没效用,眼见得贾琏强娶那尤二姐做小。

终于一日事发起来,凤姐因贾琏偷娶之事冲进府内发作起来,把她又打又骂,众人哭的在底下求饶。脸皮儿被撕下来踩碎了,她却也没有想象中难堪,心里仿佛和情绪隔了层膜似的。

宁府烂了,便连小姑子惜春也当众割席,甩脸色给她看。

她素知从来是一个亲友都没有得了,只是装聋作哑了这些年,终有一日这惨淡的光景摆到脸上,总是无话可说,无法可想的。

她坐下来,泪也没有,只是枯坐半日。

像是想开,又像是疯癫。贾珍带着众纨绔赌博起来,她便带着丫鬟去偷听墙角,还要取笑,还要作乐,直把那《女德》《女诫》直抛到不见。

那一夜,她想:做男儿,原是可以如此的么?你们不读书,不取功名,放着偌大家业不管,那么多人事不问,玩的东西竟有这么趣味么?——她应当是觉得有趣的,笑的十分开心,只是眼睛上渐渐朦胧了。

中秋宴会上,轮到她讲笑话给贾母听了。谁想她不过才起了个笑话头儿,老太太便睡着了。

她便连笑意也没有了,坐在那儿,好似一座枯骨。

后来宁府败落了,还被抄了家。她被押着带走,众人哭叫如地动山摇,山崩海啸一般。但她只是回头看了一眼。

再后来,死在了流放途中。

她看着自己死在那儿,灵魂也是沉寂的。却突然!听到有什么声儿哭着喊着涌进来,直将她吵的醒将过来。

她刚从梦中出来,听人讲话如隔水听音,总是不清晰的。然而那丫鬟银蝶扑到床边,哭喊出来的内容却如惊雷,待她回神之后一下子便清楚的炸在了耳畔。

她喊的是:“大奶奶,不好了,珍大爷去了!”

鸡鸣破晓,天止微亮,宁府的大白灯笼却照的厅堂亮如白昼,不住的人来人往,里面哭声震天,撼摇山海。外室男丁们已然到了,贾代儒、贾代修、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琏、贾宝玉、贾琮、贾?、贾珩、贾珖、贾琛、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兰、贾菌、贾芝等都来了,但是那贾蓉因先前被派去采买了因而不在,加之城外修仙的贾敬听闻儿子死了,也不肯回家染红尘。是以众人商量如何料理,并不得法,只是乱得和锅粥一般。

内室秦氏陪着尤氏正在哭丧,渐渐的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并合族亲眷也到了。

那王熙凤与贾珍乃是总角之交,直把两双眼哭的红红的,道:“我与大哥哥是从小相识的,那知他去的这般早!什么福也没享,便抛下父亲妻儿去了,怎生这么苦命!”她又伸手来拉尤氏,道:“只可怜你少年丧夫,又如何得过呢!”尤氏被她拉着手,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滚下来,啜泣道:“我今天一急着伤心,便连心口也疼了,喘不上气。”王熙凤听了,忙让人去请太医,正要让尤氏去休息时,便听见门外喧哗大噪。

便见二管家李鸠揪着赖升便进来了,身边围着一众小厮丫鬟,有拉着的有拦着的有护着的,一群人扭做一团。众女眷见外男进来了,轰的轰散的散尽走了,只留尤氏并王熙凤留在此处。

凤姐把眼泪一擦,便是睥睨姿态。斥道:“拉拉扯扯就这般闯进来,像什么样子!有礼法没有?还不撒开!”

却见李鸠将袍子一撸,便往地上一跪。他把那头磕的邦邦响,哭叫道:“奶奶先别骂,小人这是委屈呢!想大爷去的急,那想家里养的却是如此狼心狗肺的!大爷去了不过一日未到,那赖升便在那里弄虚作假,盗取家私。大爷黄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啊!”他一边告状,一边从怀里掏出些账本来,继续哭道:“小人从前就看他吞账,只是受他欺压,哪里敢说?今儿大爷去了,小的见他还如此,心里又是苦又是气,怎能不来讨个公道呢?”

凤姐听他哭诉,只是冷眼看去。听了清楚便看了看尤氏,见她仍捂着胸口垂泪呢,便让丫鬟把那林鸠拿出的账本递来看了,对了一番确有做假,于是轻轻问尤氏:“你知道么?”

尤氏只是张了张嘴,却咳了两声,一双泪眼望着她。

她不开口,那大丫鬟银蝶却跳出来跪在地上,哭道:“今日大奶奶想要拿那对牌取物,赖升家的便在那里百般阻挠。可怜我们奶奶好生脾气,刚没了丈夫,便要在那里就白白的听她胡扯!他们一家子,暗地里便用这时间偷天换日,把那丧葬烛蜡香火等物逐个儿以次换好,直欺我们家中无人了!”

凤姐一面去叫人取那殿上香火来看,一面又问尤氏是否如此。尤氏垂泪点头,那赖升却挣扎出来,喊道:“放你畜牲的屁,我什么时候换你的香火了?唔,唔...”他才骂了两句,便被小厮们塞住了嘴。

凤姐皱眉,便让小厮们掌嘴。这边下人已把香火取来看了,仔细检查确实是以次充好。

凤姐大怒,审问起来。那想那赖升只道自己是被诬陷的。王熙凤冷笑道:“是,你的银子是地里长出来的,田庄是凭空生出来的。怎地?我们府里是待你太差了还是如何?你们家大奶奶心肠好,你便要压到人家头上去不成?你的良心被狗吞了还是猪吃了,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我现下要不是看你妈和你兄弟的面子,你早被绞到公堂了!”她骂了一通,当下便嘱咐下人让那赖升体面离了宁府。

原来赖升的娘乃是贾母之子贾政的乳母,长兄则是荣国府的大管家。贾府是有名的崇老的,故而那赖嬷嬷竟比小主人还受人尊敬些。如此关系,沾亲带故的如何动他?又何况贾珍在时,这赖升乃是与他一条气儿串通的,虽说现下贾珍去了,可他权柄依然在手,谁敢管他?尤氏的话他是向来不听的,在府里简直是鼻子朝天了。

他的管家地位着实稳固,今儿却不晓怎地,闹出来一桩捉赃,又正好撞上丧事上众人的耳目看着,凤姐帮忙审视着,竟然会被打发出去了。

一番忙乱后,尤氏支撑起来,眼泪水还蓄在眼眶里呢,道:“弟妹,多亏你为我分担了。没你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凤姐道:“这又算了什么?嫂子你快去休息,保重身体要紧。”

却见尤氏摇了摇头,道:“我和你大哥哥夫妻缘浅,我也认了。可若是我连他的丧藏都理不好,还怎么做人呢”王熙凤见她如此,便也不再阻拦。

尤氏先把那林鸠提为大管家。说来也怪,那林鸠竟对她像是守得云开终遇明主似的,不仅感恩戴德,更是对她的话奉若圣旨。地下的婆子小厮们见状沟沟道道也猜了一些,加之眼见得那赖升都被清算了,平日偷鸡摸狗的哪有不惶惶的?一时间众人都把那小动作都丢到爪哇国去了。阻力泯灭,权力在握,尤氏指挥便行云流水的似的发了下去。前头男人们未商议妥当的事情,她也找方法做了:又是请阴阳司择日,又是请僧众度化,又不时发那令牌交接财务,安置的道道分明,竟不单单是这葬礼体面妥帖了,便是那宁府亦是改头换面,变了天了。一时间风头无量,叫众人赞不绝口。

待丫鬟仆从各司其职,宾客们又各自交谈,尤氏一个人进了那灵堂。堂内白布飘摇,冷冷清清的。她跪于蒲团,脸埋手心,双肩耸动,状若恸哭。

是以无人知晓她实笑也。

笑至真泣。

却说这厢大圣因昨晚唬弄那贾珍,玩的尽兴了已是半夜。便胡乱找了个上房睡了,直睡到日上高头,听闻旁边有人吵闹,方才醒来。

他还不肯起,翻了个身便要继续见周公,却听见有男声大喊大叫起来。悟空因而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憋了些气爬将起来。

原来喊叫的是宝玉。因他欲睡中觉,便被秦氏引来此间。但进得内间,见那墙上之画乃是《燃藜图》,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当下便发作起来,大叫道:“快出去,快出去!”

悟空见他如此,倒是气笑了,支着下巴便要看秦氏如何哄孩子。

便见那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哪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罢。”宝玉点头微笑。秦氏便一路哄着他到厢房去了。

悟空一路看热闹,待那宝玉睡下便想离开。那想未走几步,便回过头来。他仔细端详了宝玉一阵,便跟着他入梦去了。

进梦,果然如他所感。这并非是梦,而是一处仙人之所。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那贾宝玉在前头被仙子引着讲解,悟空便在后头慢慢的跟着。眼见得宝玉被众仙拉去玩耍了,他便往那薄命司里一钻,翻起那书卷来。待看到那“金陵十二钗正册”,读到“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他一眼便看透其中机关,知道之前未找到的命册竟是在此地里。连连骂到:“甚么放屁的鸟命!”

又看到那“二十来年辩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等等命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好猴头,从不信命,眼看的一干人等被天意弄人如此,直放了一把大火烧将起来。

那厢宝玉正与警幻仙子玩的快乐,却忽见一小仙急急忙忙的跑来,哭道:“仙子,不好也!薄命司起了一把大火,命册都救不出来了!”

这仙子也顾不得宝玉了,急急忙忙跑出来,便见到天边一片赤红,便是那火光映衬的。

正是:

猴王怒发连火起,赤染白空半璧天。

改命一朝违义理,佳人此后自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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