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关，霍云腾的书房里，梁七听说他要查徐陌青，有些不解：“世子怀疑什么？”
“你只管去查就是了”，霍云腾道，“徐家所有人，不管男女老幼，在世的不在世的，能查到的全都查一遍。”
梁七向来机灵，他怕自己如果专门叮嘱他查徐家的女子，尤其是徐陌青的姐妹，会让他察觉到什么，便让他去查所有人。
反正他想知道的不仅仅是徐陌青的真实身份，还有他与徐家的纠葛。为什么当初他要带着年幼的弟弟离开莼州前往京城，为什么徐家的人现在会来刺杀他。
梁七见他不愿多言，也就不再多问，领命便要转身吩咐下去。
霍云腾却又叫住了他：“等等。”
“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梁七回身道。
霍云腾思量片刻，在心里挑了几个人选，最后道：“你让老三把手头别的事情放一放，交给其他人去办，他带几个人亲自去守着徐文琰。”
梁七一怔：“让三哥……亲自守着徐大人？”
徐文琰这是做了什么，让他们世子这么放心不下，要派三哥带人守着？
霍云腾没法说徐陌青是个女人，怕军中人鲁莽冲撞了他，便用了他爹的那番说辞。
“他明面上是被贬官才到了咱们这里，但究竟怎么回事你我心里都清楚。陛下十分看重他，他若在咱们这出了事，回头不好交代。”
“你让老三盯紧点，别让别人随便靠近他的住处。军中人大多不喜欢他，要是真没轻没重把人伤了，传出去还以为咱们故意苛待他。”
这话听上去倒没什么问题，梁七恍然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刚转身，却又听到一声：“等等。”
梁七：“……”
他无奈转头，心说又怎么了，就听霍云腾道：“你告诉老三，也别盯太紧。就在院子周围守着就行，别离太近了。”
徐陌青毕竟是个女人，他怕陈景南离得太近听见什么看见什么，也不合适。
梁七再次怔住了，满脸疑惑地看着自家主子。
“盯紧点……但别盯太紧？”
这话听上去奇奇怪怪的，但梁七其实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说守在徐陌青周围，别让其他人靠近，但也不要因为看守而冲撞了他，说白了就是外紧内松。
正是因为明白，梁七才更觉得不解。
他们世子……难道还怕冲撞徐陌青吗？最不怕冲撞徐陌青，冲撞他最多次的，就是他家世子吧？怎么现在他反而叮嘱别人不要冲撞他了？
霍云腾也觉得这话听上去奇怪，但有些事他实在不方便说，只能梗着脖子道：“徐文琰这个人事多得很，我怕老三不小心得罪了他，被他记恨。”
不解释还好，解释了梁七更觉得奇怪了。
但霍云腾摆明了不愿多说，他也就没刨根问底，只点头道：“好，我这就去跟三哥说。”
等人走了，霍云腾靠到椅背上松了口气。
他觉得赵志简直是给他扔了个烫手山芋，这么处理也不合适那么处理也不合适。
徐陌青是个女人，让他去哪不好？为什么要安排到全是男人的军中来呢？
这里半个女眷都没有，将士们训练时还经常打赤膊。
他总不能因为徐陌青来了，就吩咐大家从此以后都不许赤膊吧？
霍云腾烦躁得很，想起白日里徐陌青跟他一起熟悉附近路线时的模样，更觉得赵志这个安排不妥当。
徐陌青不知是不是因为腿疾的缘故，身子似乎格外虚弱，尤其禁不住长时间赶路。
从京城到葫芦关，尽管路上走得很慢很慢，慢到霍云腾甚至在路上养胖了些，徐陌青这个将养的最精细的，却反而比刚出京时瘦了一大圈。
前几日赶路赶的急，没怎么歇息，他的疲态更加明显，抵达葫芦关后看似如常地跟霍振邦和袁荆应付，但其实一直在强撑着。
后来大概是听说蒲菖堰决堤的问题不大，并未造成什么水患，他整个人便松懈下来，坐在车里半梦半醒，精神很是不好，别说记路了，眼睛都快睁不开。
霍云腾最后只带他去了一处营地就折返了，说剩下的改日再去。
徐陌青大概是实在扛不住，也没坚持，点点头就跟着他回来了。
这样一个气虚体弱的人，根本就不适合在军中待着，更别说他还是个女人！
霍云腾在心里埋怨着赵志，寻思着怎么才能不动声色地把人送回去，或是安排到别的地方。
还没想出办法，忽然想到另一件事，面色一变，起身就向外走去。
梁七跟陈景南打完招呼，正往回走，迎面和霍云腾撞到一起，问：“世子去哪？”
霍云腾站住脚，对他道：“徐文琰身边的那个叫什么……如花的？”
“花惜君花公子。”
梁七道。
霍云腾点头：“对，就是他！让他……”
他想说让这人从徐陌青的住处搬出来，别跟他住在一起，但张了张嘴又不知该怎么说。
阿九等人虽与徐陌青同住，但到底是他自己的下人，勉强能算是自家人。
可花惜君纯粹就是个外男，而且还是个小倌，还对徐陌青……有非分之想！
之前他们赶路的时候，花惜君一直是单独住的，如今到了葫芦关，霍振邦不知道路上冒出了这么个人，就没安排其他住处，只给徐陌青准备了一处相对僻静的院子，跟徐陌青同来的人都一起住进去了。
霍云腾刚才忽然想起这茬，顿觉不妥，但他此时让花惜君搬出来，也会显得很奇怪。
他张了张嘴，实在编不出别的借口，只好道：“让他来给我弹琴！”
梁七：“……什么？”
今天这到底是怎么了？世子怎么跟吃错药了似的？
霍云腾咬牙：“弹琴，我要听琴！”
梁七：“……”
他带着满脸的疑惑到徐陌青处去请花惜君，徐陌青正准备歇息，闻言让人把花惜君请来，问他愿不愿意去。
花惜君到没拒绝，跟梁七一起来到了霍云腾处。
他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袍子，腰间松松束了一条颜色比衣裳略深的绸子作为腰带，看上去几分浪荡又几分潇洒。
这身打扮平日在外面还不显得什么，但如今在军中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了，和整个葫芦关都格格不入。
霍云腾一看他这打扮，就知道他肯定又准备勾.引徐陌青，心说还好把他叫来了。
花惜君来到房中，风度翩翩地对他施了一礼，笑道：“世子今日好雅兴。”
霍云腾扯了扯唇角，干笑一声：“是啊，难得想听琴。”
说着随手往旁边一指：“你就坐这弹吧。”
花惜君看了一眼那空空荡荡的长几，面露不解：“琴呢？”
霍云腾：“你……没有吗？”
花惜君：“……”
那日在夙澜城他给徐陌青弹琴都是临时从酒楼借的，还说了自己离京匆忙，没来得及带琴。当时霍云腾也在场，没道理不知道才是。
他深深地打量了霍云腾一眼，看出什么，笑了笑。
“既然世子这里没有琴，那不如就算了吧，改日我去附近买一张，再来……”
“不必改日！就今日！”
霍云腾一抬手，对梁七道：“让人带他去买琴！”
梁七：“……”
花惜君：“……”
…………………………
琴买回来时已经入夜，花惜君借口天色已晚，想回徐陌青那边，改天再来给霍云腾弹琴，却还是被梁七揪了过去。
“花公子勿怪，”梁七笑道，“我们世子今天琴瘾上来了，一定要听，不听睡不着觉，辛苦你了！”
虽然这琴瘾过去二十一年都没发作过，是今天忽然冒出来的，但世子这么说了，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梁七不管心里怎么纳闷，还是按霍云腾的吩咐，把花惜君带过去了。
新买的琴是花惜君亲自挑的，虽不及他原来那张，但也比当初在酒楼里借来的强了许多。
他坐在长几后，手指随意拨弄着琴弦，发出几声不成调的音，问：“世子想听什么？”
“随便，”霍云腾道，“什么都可以。”
花惜君点头：“那就弹徐大人最喜欢的《青川记》吧。”
给霍云腾弹徐陌青最喜欢的曲子，这话听上去不太对劲，但霍云腾本就听什么都无所谓，便点了点头，没有反驳，一边听琴一边低头看着手中军报。
一曲毕，花惜君问：“世子觉得如何？”
霍云腾头也没抬：“挺好。”
完全没听出来花惜君前面故意弹错了几个音，后面甚至弹的就不是青川记。
花惜君单手拨琴，另一手拄着头，偏着脑袋好整以暇地打量了霍云腾片刻，把话挑明：“我若没猜错，今日我是不能回徐大人那边了吧？”
霍云腾手中动作一顿，仍旧低着头，嗯了一声，道：“我给你另安排了一个住处，离我这里很近，方便你随时过来给我弹琴。你的东西也都已经让人搬过去了，你以后住在那里就好。至于徐文琰那边……他若是没叫你，你就不必去了。”
花惜君已经猜到这个结局，也没恼，只是笑道：“世子忽然对我如此恩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我有意。”
霍云腾蹙了蹙眉：“放心，我只听琴，对你没有别的想法。”
坐在长几后的人慢悠悠地哦了一声：“那对徐大人呢？”
撕拉……
霍云腾没控制好手上力道，将军报撕裂一道口子。
他沉着脸将撕坏的军报抹平，问：“你想说什么？”
“只是好奇，”花惜君道，“世子显然不是真的想听琴，那就只是想让我离开徐大人。”
“可你与徐大人之前还一副势不两立的架势，对我是否留在徐大人身边也漠不关心，怎么跟徐大人在山上独处了两天……就忽然看不惯我与大人在一起了呢？”
霍云腾根本不能听人提山上那两天，一提就脸上发烫，耳根发红。
他明明没有把徐陌青怎么样，被人提起时却总觉得别人好像在说他对徐陌青做了什么似的。
他有意回避这个问题，对花惜君道：“与你无关的事你别多管。我在这好心提醒你一句，你跟徐文琰是绝对不可能的。与其继续跟在他身边，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回京继续做你的花魁。”
徐文琰是个女人，而且还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是绝不可能跟花惜君真做点什么的，花惜君就是一直跟在他身边也没用。
也不知道他当初怎么想的，竟真把人留下来了。
花惜君并不知道这些，眉梢微挑，指尖又勾出一个音：“世子说的这般肯定，让我更好奇那日山上的事了。难不成你与大人已经……”
“住口！”霍云腾梗着脖子打断，“我跟他……”
我跟他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但两个男人之前说什么清清白白，未免太过奇怪。
霍云腾半晌也不知道接什么好，只能道：“总之你以后离他远点，他不是你能惦记的人。”
花惜君轻笑，起身抱起自己的琴。
“能不能惦记也不是世子说了算的，要徐大人说了才算。若是徐大人也对世子有意，你们一双一对情投意合，我自然不会不长眼色地硬往跟前凑。”
“但若只是世子单方面对徐大人有意，那你我说起来也没什么不同。你能做的，我也都可以，我们各凭本事，看谁能讨得徐大人欢心罢了。没道理世子身份比我尊贵，就不许我倾慕徐大人吧？”
“而且认真说起来，正因为世子身份尊贵，将来必定要娶妻生子，不可能常伴徐大人左右，所以你才更不该惦记徐大人才对。至于我与大人之间……那是我们的事，就不用世子操心了。”
说着对霍云腾躬身施了一礼：“世子既然不想听琴，那花某便告退了，世子早些休息。”
霍云腾嘴唇翕动，有理说不清，眼看着他脊背笔挺地抱琴离去，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把自己憋死。
他怎么就对徐文琰有意了？还是单方面对他有意？
这话听着好像是他心悦徐文琰而不得，故意刁难花惜君一样。
这他上哪说理去？
霍云腾憋了一肚子火，晚上躺在床上半天都没睡着。
花惜君的话总在他耳边响起，不是那番对徐陌青的倾慕之词，而是追问那日山上发生的事。
不管怎么说，霍云腾和徐陌青在山上独处了两天一夜都是事实。
如今徐陌青对外的身份是男子，所以大家不觉得有什么，但若以后他恢复了女儿身呢？这件事传出去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旁的不说，谈婚论嫁肯定会成问题。
霍云腾自己心里明白，他与徐陌青之间并没有什么，但旁人不知道。
虽然这些年徐陌青频频出入秦楼楚馆，名声本就不好，就算没他这件事，婚事也成问题，但他还是无法告诉自己此事与他完全无关。
毕竟……毕竟他确实当着徐陌青的面脱了衣裳，还当着他的面放水，还……脱了徐陌青的鞋袜，看了他的脚。
霍云腾不觉得自己有错，因为那时是徐陌青自己隐瞒身份，他毫不知情。
但他也无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任由别人怀疑揣测山上的事。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宿都没睡好，临近天亮才扛不出困意合上了眼，心里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
“世子，您这是……”
梁七看着霍云腾神情肃重，面色紧绷的样子，有些纳罕。
平日里他家世子只在大战前才会露出这种表情，今日怎么刚起床就这么严肃？好像如临大敌似的。
他没听说胡人近来有什么大动作啊。
霍云腾没回答，只问：“徐文琰呢？”
“哦，徐大人想去沽城看看，清早就走了。”
“……沽城？”
“对啊，”梁七道，“我本来想叫您，但他说不必，他就随便走走，很快就回来。我想着左右有三哥跟着，出不了事，就随他去了。”
霍云腾难得睡个懒觉，梁七寻思着他定是这几日累着了，就没吵他，想让他好好休息休息。
而且沽城是离葫芦关最近的城镇，有靖远军驻扎，安全得很，没必要非让他们世子亲自跟着。
霍云腾却皱了皱眉，挠着头在原地走了两圈，然后对他道：“备马。”
“啊？”
“备马，去沽城。”
“……您去做什么？”
总不至于……是去追徐陌青吧？
霍云腾看着远处，唇角紧抿，半晌才目光坚定地蹦出几个字：“以身饲虎。”
他昨晚想了一夜，最终决定娶徐陌青为妻。
他不知道徐陌青当初为什么要女扮男装顶替他大哥的身份，但他那时年纪定比真正的徐陌青还小，做出这样的决定必然有很多不得已。
如若他娶了他，让他恢复女子之身，离开朝堂，他就不必再扮做男子辛苦打拼，自然也不会再与他们霍家为敌，一举两得。
而且……他自己也算是尽到了责任，对那两日在山上的事有个交代。
霍云腾很抵触成亲这件事，自认做出了天大的牺牲，怀着沉重的心情来到沽城，找到徐陌青，将他堵在了一条小巷里。
他翻身下马，走到徐陌青身边，道：“我有些话想对你说，你……屏退左右，让他们都先回避一下。”
云笙阿九他们并不知道他已经知晓徐陌青的真实身份，有些话也就不适合当着他们的面说。
而且说到底，婚姻之事是徐陌青的私事，没有定下之前，他也不确定他是否想让别人知道。
云笙见他竟然要让自己回避，气得瞪眼，不仅没离开，还往徐陌青身边又靠近了些。
阿九亦然，将四轮车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抬着下巴瞪着霍云腾，满脸写着：你离远点。
他们本以为徐陌青绝不会答应霍云腾这无理的要求，没想到他沉默了片刻，却唤了一声：“云笙。”
这意思竟是让云笙按霍云腾说的做，带其他人先行回避。
云笙不可置信，阿九和跟在周围的其他下人也觉得有些莫名，但徐陌青确实是这么交代的，而且见他们不动，还又重复了一遍：“去吧。”
云笙虽气恼，但终究知道大人的话才是最重要的，他怎么吩咐，他们就怎么做，于是还是带着其他人离开了。
阿九不情不愿地被人拽走，走出一段跟大家一起停了下来，竖着耳朵听徐陌青那边的动静。
霍云腾却对着他喊了一声：“阿九，我知道你能听见，你再离远些。”
阿九气坏了，双手叉腰两脚稳稳扎在地上，不用说话霍云腾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就不走！
霍云腾啧了一声，看看徐陌青。
徐陌青转头：“阿九。”
云笙不愿让自家主子为难，把阿九往远处又推了推：“快去。”
阿九委屈的不行，气冲冲地跺着脚又往远处走了一段距离。
见他也离远了，不可能再听到自己与霍云腾的对话，徐陌青才道：“好了，说吧。”
换做以前，他是绝不会理会霍云腾这样的要求的。
有什么话爱说说，不愿说就算了，什么屏退左右？他们之间又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但经过那两日在山上的事，他不说对霍云腾有什么好感，但确实有几分感激，不再像之前那般厌烦了。
霍云腾让他屏退左右，想必要说的也是些私事，与他的真实身份有关，不便让旁人听到。既然如此，赶紧说完赶紧走，也省得麻烦。
他现在实在是不愿跟霍云腾独处，两人面对面时总是难免有些尴尬，说话都不看着彼此的眼睛。
霍云腾也避开了他的视线，轻咳一声，道：“我……我仔细想了想，那两日在山上虽是意外，但……咳，但有些事既然发生了，也不能当做不存在。”
他越说脸上越烫，嗓子发干，索性一鼓作气：“我决定了，我可以让你嫁入靖国公府，但你要答应我从此离开朝堂，并且再不与我霍家为敌。”
徐陌青：“……”
他万万没想到，霍云腾是来找自己说这个的。
他低垂着头，原本松散的目光渐渐收拢，眸光凛冽，心里那点感激和尴尬荡然无存。
霍云腾眼角下意识往他的方向瞟了瞟，想看看他是什么反应，却见对方抬起头来，薄唇轻勾，凤眼微挑：“怎么？令尊打算娶我？”
霍云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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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小巷
